6殿下,幫情敵贖回定情信物你484灑
第六章 浴湯只沒到唇邊,謝艾就被元曦扶住,抱出了浴泉。可在謝艾混沌的夢里,他一直在下沉,浴湯之下是無盡潭水,濃黑如墨,鮮血與怨靈匯聚所成,無數只手伸向他將他往更深處拖,他身體沉重,四肢乏力,只能絕望地陷落。往頂上看,是韋琛的面容,正痛心疾首地凝望著他。 謝艾低吟一聲,慢慢睜開眼睛。他已經不在舊日居所,而是換了一個住處,身邊一個少年正看著他。 “公子你醒了?” 謝艾吃力地坐起身,一陣頭暈目眩:“我在哪里?” “當然是在雁王府,這里是昭君水榭。” “昭君水榭?”謝艾又問:“敢問足下是……” “我是王府總管次子商爻,殿下派我伺候公子。” 謝艾對商總管心懷敬重,下床向商爻行禮:“小人謝艾見過商二公子。” 商爻連忙制止他:“使不得,我父子三人都是雁王府的仆從,雖然殿下待我們親近,但終究主仆有別,我受不起公子這一拜。從今往后公子喚我商爻便好,我將盡心服侍公子。” 謝艾不解;“我亦是雁王府眾仆從之一,原先還只是雁苒閣灑掃的雜役,殿下為何會派你來照顧我?” 商爻扶謝艾坐下,轉身去到了一杯熱茶,口中答道:“殿下可不是這么說的,殿下說公子是謝家的十六孫少爺,是豊都來的貴客,為殿下侍書伴讀。就算公子以前干過粗活,可殿下已經把我指派給你了,可見殿下重視公子。” 最后一句話說得謝艾心驚rou跳,他想起昏厥之前他和元曦裸裎共浴,元曦為他手yin,現在元曦給他派了商總管次子伺候他,還換了以美人命名的雅居給他住用,分明是將他當男寵養起來了。 謝艾急忙下床去找柜子,自己的衣物都在里面,他隨手拿了一件披上身,手忙腳亂地洗漱穿戴。 商爻放下茶杯:“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我要去見雁王!” 說罷,謝艾急匆匆出了昭君水榭,甫一出門就愣住了。眼前湖水冰封,巨橋橫跨,回身再看水榭,傍水而立,層樓疊闕,繡闥雕甍。光是一個水榭就如此宏偉精致,那整座昭君園呢?垂花門內,雁王府財力之雄厚可見一斑。 “公子當心著涼。”商爻拿了斗篷出來,給謝艾披上,又撐起一把傘為謝艾擋住小雪,“這會兒殿下應該在小筑,我陪公子去。” 謝艾一時疑惑,只掖緊了斗篷,快步往湖另一頭的昭君小筑走去。到了小筑屋內,元曦正在同一男子說笑,見謝艾來了賜座,那位男子坐在謝艾對面,搖著扇子笑看著謝艾。 元曦為謝艾引見:“這位是雁崖長史文鐘,字詠辰。” 謝艾行禮:“小人謝艾,拜見文長史。” 文鐘連忙下座扶起謝艾,張口就道:“不敢不敢,閣下就是殺了謝璣的少年英雄吧!” 謝艾一愣,元曦則一口熱茶噴出來,嗆得直咳嗽:“你……咳,你別嚇唬他。” 文鐘搖著扇子哈哈大笑:“見笑見笑,我這人愛玩笑慣了,謝小公子切莫見怪。不過謝璣那人實在太討厭了,與他共事時我常常被他隔夜酒氣熏得想替天行道,謝小公子可是為我除了一心頭大患,我當好好請你喝一盅才是!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謝小公子意下如何?” “回文長史,我尚不滿十七,按律喝不了酒,掃長史雅興了。” “這有什么,我十三歲就喝酒了!”文鐘去拉謝艾的手,“雁落河你可嘗過?當屬雁州一絕!你別怕,喝點小酒算什么,殿下還能治你的罪不成?” 元曦看謝艾應付不住,出言解救:“詠辰今日你為何而來的?盡是胡鬧。” “所有謝璣寫的文書,我都已經派人送到昭君水榭了。”文鐘揉了揉眼睛,“在小筑熬了我一晚上,眼睛都花了。接下來可要換你辛苦了,謝艾老弟。好了,既然不喝酒,那我就要回去睡大覺了,誰都不許攔我。” 商回笑道:“快請回去休息吧文長史,誰敢攔您呀。” 文鐘一行禮:“告辭。” 走之前文鐘沖謝艾笑了笑,轉身離去。他長發卷曲,動起來身姿搖曳,扇風一撲更是晃眼。 “有話要說?”元曦問。 謝艾默然點了點頭,元曦讓商氏兄弟先退下,謝艾待兄弟倆離開帶上門后便跪伏下來:“小人在雁王府行兇,幸得殿下庇護,得以逃脫斧鉞之刑,此生無以為報。從今往后,小人誓死效忠雁王府,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元曦斜倚在座上,手撐著臉笑看著謝艾:“嗯,但是呢?” 謝艾抬頭看著元曦。 “你不是來謝恩的吧。” 既然被元曦識破,謝艾便繼續說道:“小人醒來發現自己換了住處,還有了隨從,小人戴罪之身,能茍全性命就已是萬幸,殿下厚愛,小人萬不敢受。那一夜陪侍,小人污穢殿下貴體,百死莫贖,還請殿下發落,小人定當引以為戒,絕不敢再犯。” “如果本王還要你再犯呢?嘴上說得誠惶誠恐,可你心里想什么,本王知道。”元曦笑了笑,頗有幾分無奈,“不過謝艾,你以為昭君水榭是什么地方?” “以王昭君命名,小人猜想是王府內闈所用……” “看來你對王府諸事確實不關心,昭君園論位置確實屬于內闈,但卻是本王辦公之地。你曾經和謝璣住的屋子不能再住人了,謝璣已經入土,對外宣稱被派去了副京雁涼,而你,今后為本王侍書,讓你搬進昭君水榭是為了掩人耳目。至于商爻,本王讓他看著你,你不會介意吧?” 謝艾驚訝:“果真?” 元曦沒好氣道:“當然,否則你以為本王收你做男妾不成?床技那么差。” 對元曦說得最后一句,謝艾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愧不敢當:“是小人狹隘,一聽水榭是以昭君命名就……” “平沙落雁的典故,你不知道?” 謝艾愈發愧疚,伏地請罪:“小人有罪,請殿下責罰。” “好了,別一口一個小人的了,本王還是聽你自稱學生順耳些。”元曦正色道,“你是謝府公子,無論做了什么事,如今都已遮掩過去。你不再是雜役,而是本王侍書、王府客卿,王府中人都要尊你一聲公子。你不必為此耿耿于懷,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本王希望你有這份容己的氣度,別和自己過不去,這樣也不枉本王護你一場。” 一席話,說得謝艾心頭紓解,他感激地向元曦磕了一個頭:“謝殿下大恩。” “至于你說那一夜嘛……”元曦又換上慣常笑意,甚至有幾分壞水往外透,“你后來昏厥過去了,算不上什么陪侍。所以謝艾你要記得,你欠本王一次。本王哪天興致上來了,還是要找你還的。” 聞言,謝艾惴惴不安地看著元曦,元曦笑了笑,又問:“你一醒就趕過來了吧,衣袖都是亂的。” 謝艾一看寬袖扣上衣料堆結著:“小人失儀,請殿下恕罪。” “嗯?” “……學生失儀。” 元曦滿意地笑了:“好了,同本王一起用膳吧,也快到午時了。” 謝艾遵意,隨元曦到了膳廳,三辭就座。幾個婢女捧著若干菜肴魚貫而入,一盤盤擺放在餐桌上,有葷有素,但謝艾只吃素菜,元曦過了一會兒發覺,讓商總管給謝艾夾了一塊肴rou過去。 “你要本王派人去豊都查探,是因你盼你母親尚在人世。現在生死未明,你若是現在就茹素,豈不是在咒你母親?” 謝艾捧著飯碗沒說話,默默點了點頭。元曦見謝艾聽從,唇上微微一笑,心里想著得把謝艾喂胖點,那一夜在浴泉里抱著實在硌手得很,不過他還真沒有再要謝艾侍夜的打算,那夜在浴泉算是色令智昏,他也有些行事出格,況且謝艾這么不情愿,他也不是愛強人所難的人。 用過膳食后,元曦攜謝艾到了雁苒閣。再次出入雁苒閣,謝艾恍如隔世,他素來愛書,今日卻高興不起來。一月前他只是個雜役,看書只能偷偷摸摸,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取用,但一月前比起現在,他心里安寧清明,顏氏在豊都安好,他還沒有犯下殺人罪過,手上不沾一點血腥,無知且無憂。 內室中除了炭盆偶爾發出一兩燃聲噼啪作響之外安靜得仿佛入夜,檀香幽游鼻間,日光華照琉璃頂。元曦犯困,合上書支著額角養神。謝艾拿著兩本比對,一本是雁苒閣里藏書,一本是謝璣遺物,文中內容并無異處。再找拓痕,紙面平整,找不到一絲凹凸不平之處,紙張倒是比一般的佛經要厚。 謝艾指上捻了一點茶水,一沾紙面,經文旁慢慢顯現細小文字,他一手沾茶,一手抄錄,將密文整理出來。密文既已揭曉,接下來便是偽造謝璣筆跡寫信到豊都。謝艾起草書信,商爻搬了一部分謝璣生前寫過的文書過來,和他一同逐一找書信里要寫的字或類似部首偏旁。 元曦小憩醒來,謝艾還在一頁一頁查找文書,把用得到的字都挑出來臨摹。看謝艾頭也不抬,元曦也不打擾,繼續舉起書卷讀書,臨近傍晚時謝艾手邊臨摹用的紙張已經有半尺厚。商總管送來兩碗魚羹到雁苒閣,元曦責令下,謝艾放下文書,喝了半碗湯羹,轉頭又執起筆來習字。 都說字如其人,謝艾即使寫草書也免不了收勢,流麗中透著嚴謹端穩,而謝璣的字卻變化繁多,內勢無形使轉,其盤連綿狂放。他越是刻意去學,寫出來的字就越發顯得做作,一眼便看得出端倪。寫到后面,謝艾有幾分泄氣,他提筆太久,腕處微微發顫,內里已是酸痛不已。 雖然謝艾一聲未吭,但元曦看出謝艾自責,不由寬慰道:“不必心思這么重,明日讓文鐘找個善作他人筆跡的人代寫也未嘗不可。” “如無異動,三月一告,要送去謝家的信絕不止一封。多一個代筆之人于事無益,不要多一個知情之人以免壞事,也不要將來信中要寫什么招惹是非的話,為他引來無妄之災。謝璣是我殺的,他的筆跡當然由我來仿,出了事也由我承擔。” 元曦細細看著謝艾,微微吸了一口氣。他打發了謝艾回水榭休息,囑咐商爻回水榭后為謝艾冷敷手腕。 待謝艾走后,商回開口問道:“上次去豊都查探謝艾的人已經告知殿下了,謝艾庶母顏氏病故府中,殿下為何要瞞著謝艾?” 元曦隨口回道:“自然是不想讓謝艾知道我暗中調查過他。” 商回搖頭:“殿下明明是心疼謝艾。” 元曦看了看商回,道:“他一個小孩子家受了不少苦,晚一天確認生母亡故,便好過一天。” “殿下也沒長謝艾幾歲,怎么就管他叫小孩子。” 元曦忽而恨恨道:“我還要管他叫娃娃呢!又臭又硬的石頭娃娃!” 商回看著元曦抿嘴竊笑,被元曦踹了一腳。 “那殿下還要派人去一趟豊都嗎?” “豊都要去,專門查一查謝艾庶母顏氏死因,給謝艾一個交代。” “屬下遵命。” 是夜,元曦在雁苒閣再讀了一會兒書便回寢殿休息了,第二天醒來他稍作洗漱后便在后院與商回練劍,元曦心情舒暢得很,打了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累,只出了點薄汗,完后沐浴更衣,去往雁苒閣的時候讓商回去叫謝艾來侍書,卻發現謝艾早已坐在雁苒閣內室中,如昨日一樣專心致志練字,只是手邊多了幾本狂草字帖。 商爻告知:“謝公子知道這不是一日促就之事,所以回去后就歇下了。今日卯時到的雁苒閣,找了許多草書字帖出來臨摹,已寫了有兩個時辰了。” 元曦走過去看謝艾的字,頗有形似,他一個字一個字的練,越寫越像,但若一氣呵成以謝璣筆跡寫信,寫到后面又寫回自己筆勢,故而現在換一節一節的練,寫順手了便謄寫到信紙上,可就是這樣,光是謄寫的紙都有三四十張。 元曦翻了翻謝璣的文書,在信紙中挑出兩張來給謝艾:“這兩張不錯。” “謄了三十七張信,只有兩張像,這遠遠不夠,要寫三十七張,三十七張像,那才算穩。謝家人不好糊弄,謝璣臨走前很有可能已經抄過一遍留案了,為免他人識破,我還是多練練的好。” 謝艾說得在理,元曦也不好不謹慎。他午后出了王府辦事,深夜回府時謝艾已經回水榭睡下,商爻來報,謝艾練了一日的字,又謄了百余張。 接下來幾日,謝艾留在水榭習字,他書寫的紙張鋪了一地,其中有九分以上相似的都圈劃出來,不斷比對。婢女送來午膳,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商爻勸他:“公子,多少吃一點。雁崖越是臨近開春就越冷,公子胃里空空,手腳冰涼,怎么寫得動字?” “你先吃吧,我心里著急吃不下飯。眼下行商即將啟程,我卻還交不出書信,如何在王府立足。”謝艾想想嘆了一口氣,把案桌上筆墨挪了挪位置,給商爻騰出個空。名義上商爻是元曦派給他的隨從,可商氏兄弟是雁王府自己人,還是總管的次子,謝艾不敢拿主仆關系待他,用餐都是一同的。 商爻從捧盒里一一端出菜樣,四葷兩素,還有一碟果脯,想起那日元曦勸膳,商爻笑道:“公子不必憂慮,我看殿下待公子很好,這不到現在從未催過公子嗎?快來吃吧,飯菜都要涼了。” 謝艾抬眼看了看商爻,不知道商爻知不知曉他曾與元曦共浴一事,他不愿提及,一想到這事就有些心煩意亂,索性丟下筆吃飯,胡亂塞了兩口飯菜后便又去習字了。 約莫過了三五日后,謝艾總算寫出自己滿意的一張,他已練至胸有成竹,一氣呵成寫來,成品以假亂真。他用淡墨試著抄了一卷謝璣生前所作的語書,再卷好做舊,送到昭君小筑。文鐘對著兩卷文書難以分辨,只能從墨印深淺來判別,竟也辨錯了。見元曦和文鐘都無法區分,謝艾狠狠松了一口氣,沉郁了許多天的面容總算有了點緩和之意。 信中有兩句話,是謝艾以謝璣的口吻向謝家訴苦,提出調回豊都。謝璣生前早有此意,可即便謝艾這么寫了,謝家也不會讓謝璣回去,恐怕只會換來一紙訓斥。 回到水榭后謝艾又寫了十封一模一樣的信,挑出最滿意的一份蓋上謝璣印章,給元曦驗過之后火漆封緘,由商爻送到民信司。 熬了半個多月,謝艾終于能稍稍放松下來,元曦給了他一日的假,謝艾卻哪兒都沒去,就待在水榭里。鵝頸欄桿邊,謝艾抱著鹿絨披風呆坐。開春回暖,湖面上浮冰漸漸消融,只留幾縷余沫,在艷陽下一一消破。 “公子,湖邊風大,披風蓋著吧,否則容易著涼。” 謝艾摸了摸手中的披風:“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我舍不得穿用。” 商爻去屋里拿了一件斗篷出來給謝艾蓋上:“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爹沒有續弦,所以我都不知道有娘是個什么滋味。” “大約就是……有個人會為你籌謀著想,哪怕她懂得的、能做的,就那么多,卻還是會犧牲一切去做。她是世上最軟弱,也是最剛強的人。她在的時候你會心安,不在的時候……” 謝艾說到后面鼻音有些重了,他清了清嗓子,沒有再說下去。顏氏在的時候他很心安,也曾為顏氏的唯唯諾諾感到心煩,但顏氏不在了,他的心直接被挖去一半。 “公子不要傷心,也許豊都那邊一切安好,公子的母親平安無恙。” 謝艾淡淡一笑,問道:“商二公子去過豊都嗎?” “去過,我與兄長都是在豊都長大的。遷到雁州后也去過豊都兩三回,都是跟著殿下去的。” 謝艾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也是,殿下是皇子,自然也是生長在豊都的,遷到封地是殿下成年之后的事吧。” “正是,那還是七年前,剛來的時候雁州可以說是窮山惡水一片,官匪相護,山賊橫行,殿下來封地的路上居然還被打劫,車上財物被洗劫一空。幸好當時殿下不是大張旗鼓來的,而是喬裝成商賈家眷,這才保住了性命。等到了雁州京,殿下就把當地的一眾惡吏都斬首示眾了,又治了許多年才把山賊除凈,后來開山辟路,修筑了蹕道,出入雁州才便利許多。若是沒有這些,第一年來雁州的時候,我們可真是說跋山涉水都不為過。” “那現在道路通暢了,一般來回需要幾日?” 商爻如實答道:“腳程快的話,七八天就夠了。” “七八天……自謝璣身故后,至今已半月有余了,殿下派去豊都的人應該快回來了,也許明天殿下就會傳我去說話了吧。我想他們快點告知我真相,可又怕真的聽到什么看到什么。”謝艾愧然一笑,“讓商二公子見笑了。” 商爻搖搖頭,他微微蹲下身,手扶著謝艾的手臂,溫言道:“公子先不要想這些,還有幾日便過年了,到時候王府里會很熱鬧,殿下會微服帶我們去集市,若是趕上殿下閑暇,我們還能去副京游玩,公子還沒有去過雁涼吧,那里可比雁崖繁華多了。” 謝艾對商爻說的這些并不感興趣,卻還是微笑起來:“真的?” “當然,到了元宵燈節,華燈璀璨,猜燈謎,看游藝,吃元宵,放爆竹,娃娃們拉兔子燈,姑娘們祈福,人山人海的,公子一定會喜歡。” 商爻平日并不是個話多的,但為了讓謝艾寬心,滔滔不絕了好些。謝艾心領其意,笑著伸手搭住商爻的手,略帶感激之情:“好,到了元宵一定去看。” 商爻摸到謝艾的手發燙,當即一慌。謝艾吹了許久的湖風,身上一直是涼的,商爻剛給他蓋上斗篷沒多久,他就渾身發起熱來,整張臉也慢慢泛紅,頭腦燒得暈乎乎的,漸漸說不動話,頭靠在柱子上昏了過去。 一口氣撐了半個月日日習字,這一下病來如山倒,商爻給他敷降熱的冷巾,沒一會兒帕巾就溫了,燒卻一直退不下來。元曦早晚來看過,但不見謝艾好轉,到了夜里謝艾燒得昏迷,藥也灌不進去了,元曦屏退郎中和侍從,只留商氏兄弟侍藥。他將謝艾抱在懷中,自己端起藥碗喝了一口含住,然后低頭哺喂進謝艾口中,硬逼得謝艾把藥湯咽下去,就這么以口渡藥了好幾回,一碗藥才稍稍見底。 商爻見狀目瞪口呆,商回則出了居所招來一個婢女,讓她去熬點姜湯,完后送來給元曦服用。元曦喝著姜湯,瞥見商爻還吃驚的模樣,囑咐剛才看到什么,不許讓謝艾知道。 隔日謝艾燒熱漸漸退下,人卻還乏力,好在能喝藥,調養了三日后病勢大好,正趕上除夕。 燈籠是前兩日就掛上的,到了夜里燈芯一點,整座王府便被金光紅蕊勾勒了出來,氣派中透著祥瑞喜慶。水榭燈影臨湖映成雙,謝艾隨婢女到了膳廳,春節期間的膳廳布局略改,多出許多案桌依次布列,王府眾仆從一一向元曦拜年領賞后就座。 謝艾向坐在主桌的元曦叩拜:“學生謝艾恭祝殿下貴體安康,吉祥順禧,雁州風調雨順,豐年稔歲。” 元曦笑著點頭,抬手示意商回,商回從袖中取出一個紅信封,交于謝艾。謝艾雙手接過,也不看是什么,向元曦磕了一個頭后退下,坐到不遠處。 王府內仆從都是在府中待了至少有三四年的,元曦一聲“開席”之后便熱火朝天地開始吃團圓飯,廚司上了一大盤餃子,一桌的人哄搶打鬧,好不歡騰。謝艾第一年在雁王府過節,只認識商氏父子和元曦,故而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案桌上,低頭默默吃著飯菜。 商爻和父兄坐在一起,看著謝艾可憐,正想要去請謝艾,元曦已經下了主座,牽起謝艾到自己座旁。 “本王一個人一張桌子怪冷清的,你陪陪本王。” 謝艾連忙推辭:“學生不敢,這不合禮數。” 這時商爻拉著父兄端著菜盤跑過來,口中嚷嚷著“殿下桌上的好吃”,厚著臉皮坐下來,一張方桌上圍了五個人,想不熱鬧也難。 團圓飯后謝艾回了水榭,商爻伺候他洗漱,一邊好奇問道:“殿下每年給的賞賜都是些金元銀元,怎么公子得的是一個信封?” 謝艾這才想起來,他擦洗完臉和手,去外衣袖中取出信封拆開,里面是一張典當鋪的結單,他一個月前當出去的發冠如今已經贖清,等年節一過典當鋪營業,他就可以憑此結單去當鋪換回發冠。 “這是……”謝艾有些不敢置信,元曦此舉絕不僅僅是數十兩黃金的賞賜,更是解他心頭一結的恩情。 “殿下他此時應該還沒歇下吧,”謝艾急忙重新束發穿戴,“我要去謝恩。” 商爻領命,幫襯著謝艾把冬衣穿上,隨他快步奔到暖閣,卻得知元曦剛剛已經睡下了,暖閣燈都熄了。兩三個婢女走出來,其中一個手上端著藥碗。 “殿下病了?”謝艾回想今夜席上元曦確實臉色欠佳。 商回答道:“殿下只是有些疲累,喝了一碗安神湯。” 謝艾心里感愧交加,跪在暖閣外磕了一個頭,再攜商爻離去。 第二日謝艾清早就來暖閣請安拜年,元曦召見謝艾時還有些驚訝:“怎么這么早來了?” 謝艾跪伏道:“一為請安,聽聞殿下抱恙,特來問安。” 元曦責備地看了商回一眼,口中答道:“本王無礙,年下事情多,有些乏罷了,別大驚小怪。” “是。學生二為請罪,昨夜團圓飯上,學生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幸得殿下解圍,還有總管和兩位商公子包涵,才沒讓學生擾了節慶氣氛。學生知罪,請殿下責罰。” 元曦嘆了一口氣,走到謝艾跟前,半蹲下身問:“真知道錯了?” “是,真知錯了。” “你抬起頭來。” 謝艾微微抬起身,看著元曦。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說知道錯了,本王信你。從今往后,你再也不許別扭,聽到了嗎?” 謝艾點頭:“是。” 元曦笑了:“至于責罰嘛……就罰你給本王笑一個吧。” 謝艾面容一僵,忽然硬要他笑,他笑不出來,只能伏地請罪。 元曦也拿謝艾沒轍了,拍了拍謝艾的頭,坐回座上:“好了好了,今日去幫商總管記禮單吧,這你總該能做得好。” “學生領命。”謝艾繼續說道,“還有一事,學生想謝殿下恩典,殿下除夕夜的賞賜恩德如山,學生感激不盡,特來謝恩。” 這件事辦在謝艾心坎上,元曦也高興,微笑道:“這是商回在收拾你舊日居所時發現的,看你好好收著憑據,想必是重要的東西。” “是,這對學生很重要,謝殿下大恩。” 元曦說道:“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飾物吧。” 謝艾如實答道:“回殿下,此發冠實為我一個知己好友所贈,他費了錢財與心力,學生不愿辜負他的一番好意,所以總想著要把這發冠贖回來。” 元曦好一會兒沒說話,面上笑意淡了幾分,忽而又笑了起來,有幾分自嘲意味,沉吟過后問道:“是那個‘將軍’嗎?” 謝艾臉龐一紅,低下頭道:“只是……只是好友。” 元曦微微張著嘴,半晌慢慢合上了,淡淡道:“好了,你先下去幫商總管吧。” 謝艾領命退下,元曦看著他離去,心頭說不出的一股酸意往外冒。 商回忍著笑說道:“殿下,雁州的文武官員一會兒都要來拜賀呢,趕緊準備吧。” 元曦看看商回:“你可得忍住了,要是敢笑話我,我就罰你。” 商回幾近破功:“請殿下趕緊罰我笑一個。” 聞言,元曦自己也忍俊不禁,想到謝艾,元曦重重哼了一聲,一甩袍袖,起身去前殿赴百官賀。 辰時雁王府大門一開,雁州的大小官員與商賈名流依次入府拜年。謝艾跟在商總管身后,拿筆飛速記下一眾賓客名字與賀禮清單,完后隨侍從一同將堆成山的賀禮搬到庫房,再一一核對。 “公子忙了一個多時辰辛苦了,”商總管體恤謝艾,“快回水榭休息吧。” 謝艾從命:“是。剛才記禮單的時候字寫得潦草了些,我回水榭重寫,另外想請總管給一份往年禮單,我好照著格式去做。” 商總管應允,著小廝去取了前兩年的禮單給謝艾,謝艾收下后謝過告退。 從后廳走,繞過喧囂,謝艾回到水榭,遠遠還能聽到前廳的熱鬧。他照著往年的格式謄寫了禮單,又做了另外一份,是按照賀禮貴賤來列的。這是謝家每年都會做的事情,他小時候見管事這么命書童做過,清單這么一列,百官之中誰對謝家上心,誰只是走個過場,可以從中窺見一二。 外頭人聲似乎輕了一些,謝艾也漸漸靜下心來,面對著禮單上的一列名字沉思。 雁王府派去豊都的人已經去了一個月了,按商爻說的腳程,來回兩趟都夠了,何況雁王府的人也要回鄉過年,不會滯留豊都,所以想來人應該是帶著消息回來了,只是雁王不肯說,或是因為正值年下,提這事不吉利。 又或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豊都那邊真的一切平安,此刻顏氏也正過著年呢,只是清燭軒冷清些罷了,他臨走前留了銀票,夠顏氏過個好年了。 謝艾搖搖頭,這一切終究是他奢望,妄想著顏氏安好,是他自欺欺人。從他背叛謝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做出選擇了,他要謝瑞抵命——不,不單單是命,只是結果性命,他孤身一人回豊都就可以做到了,他要謝瑞付出代價,那些迫害他母親和幼妹的所謂門楣光耀,他也要終結。 眼下唯一的入手之處,便是雁王府。還有這禮單上—— 門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是商爻氣沖沖地回來,他喝了一口茶,完后重重把茶杯敲在桌上。 “怎么了?第一次見你這么大動肝火的。”謝艾給商爻又倒了一杯茶遞給他,“正過年呢,別動氣。” “就是過年才生氣!平時那個寧王跟死了似的,雁州要剿山匪不出兵,遇到災荒不救濟,到了過年的時候就詐尸!區區一個寧王府的府尉也來擺威風,讓我們殿下屈尊降貴正門相迎,還要跪接寧王賀禮,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圣旨嗎!” 謝艾驚詫:“殿下跪接寧王賀禮?你親眼見到殿下真的跪下去了?這于禮不合啊。” “去年親眼見了,今年兄長把我趕回來了,怕我一沖動給殿下闖禍。”商爻越想越生氣,“殿下就是脾氣太好了才這么受欺負,從前在皇宮里是這樣,到了雁州,寧王還要給他氣受!” 謝艾不吭聲,默默思忖。他在謝家雖然不理政事,但畢竟身居皇城,朝局勢力他多少知道一些。謝家為獨霸朝綱,向來扶保儲君,先太子五年前病故,后梁王與寧王爭奪東宮之位,最終在謝家支持下,梁王被立為新太子,寧王被驅回封邑云州,但云州物產富饒,寧王實力雄厚,即使退守封邑也雄踞一方,對豊都虎視眈眈,謝家對諸皇子嚴防死守,最防范的就是寧王。 “別生氣了,殿下行事有分寸,絕不是一味的好相與,我猜想多半是為了糊弄寧王,讓寧王的人逞足威風心滿意足地走,大家都太平一些。” 見商爻還咬牙切齒的,謝艾勸道:“你若再生氣下去,還明著表態給殿下看到,殿下見了心里只會更難受。誰愿意伏低做小,尤其是給那跋扈的寧王臉面?還不是因為有不得已之處。” 商爻把話聽進去了,越想越覺得自己不懂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謝艾微笑看著他,商爻比他還大上一歲,卻還是孩子心性,他見商爻性情明朗,心里多少有一絲羨慕。 夜里謝艾入睡后,商爻去小筑復命,交來了謝艾所作的兩份禮單。看到禮單,元曦與文鐘對視一眼,通常年后文鐘也會按禮品貴重不同排一張禮單出來,今年謝艾無人交代,就已經做好了,不得不讓人高看一眼。 元曦面有得色,勾唇一笑。 文鐘白眼:“你得意些什么,又不是你寫的。” “雁王府的娃娃聰明,本王高興。” 文鐘揶揄:“也不知道今天是誰臉跟醬豬肝似的……”說完立刻退后三步,沒讓元曦踢到,文鐘趕緊收了禮單,腳底抹油連聲告辭。 元曦心情頗好地躺羅漢椅上小憩,再看看商爻,夸贊道:“過年長大了啊,這次寧王府的人來都沒甩臉子,有長進。” 商爻有些不好意思,把謝艾同他說的話大致背給元曦聽。 元曦愣了好一會兒:“他真這么說?” 商爻認真點頭。 “好,知道了。”元曦臉上泛起笑,“好好照顧他,也跟他多學著點。今年元宵想去雁涼玩嗎?” 商爻趕緊點頭:“想!” “好,今年帶上謝艾一起,回去打點吧。” 商爻歡天喜地領命而去,商回問道:“殿下真要帶謝艾一起?這還是頭一回帶外人。” 元曦回道:“看他可憐,帶他出去散散心罷了。他性子也乖巧,本王愿意疼他。” “那殿下打算何時……” 元曦聽出商回的意思,嘆了一口氣:“等元宵回來吧,讓他過個好年,這只怕是他最后幾天開心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