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紅發女人青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的眼珠渾濁,雙唇蠕動,牙齒打顫,脖頸不自然地痙攣,好半天,那沙啞死板的嗓音才從聲帶的縫隙中擠出來。 “滾開。” 廚房的水管汩汩流出銹紅色的臟水,女人的腳腕青紫腫大,卻像是不知道疼痛般從房間這頭到房間那頭來回折返。僵硬的步伐逐漸變得順暢。 “滾開。” 那單調的嗓音反復響起,回蕩在空無一物的房間中,像是臺壞掉的答錄機,又像是嬰兒牙牙學語。 最后女人停在了洗手間的鏡子前。盯著鏡中的自己。不,那不能算是盯,那雙渾濁死板的眼睛如同死去多時的魚眼珠,瞳孔擴散,眼周肌rou毫無起伏,像極了假體。 而假體是無法聚焦的。 良久,那對蒼白的眼瞼抽動,像在水泥上拖拽的破布一般下拉,強行刮過干澀的眼球。 強烈的違和感終于傾瀉而出。 ——這雙眼睛已經有半個小時沒有合上了。 此時門外再次響起敲門聲。 “瑪麗昂?” - 這回大門很快打開了。瑪麗昂還是之前看到的那副慘白的模樣,但狀態看起來好了點,至少沒有之前那么死氣沉沉。 鮑勃抱著一堆藥物和食物走了進來,看著無處落腳的地板和茶幾,只能把這些東西放到沙發上。 “瑪麗昂?”鮑勃心中涌起一絲怪異感,他有些奇怪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前妻,“你還好嗎?” 女人的背影蒼白而又消瘦,頭顱壓得很低,一動不動,一語不發,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具被吊死的尸體。就在男人忍不住上前觀察一下情況時,她猛地出聲。 “還好。” 那聲音聽起來比之前明亮。 “只是看見了一只蟑螂。” 她說。語氣越來越順暢,越來越平常。然后她轉過身,攀上男人伸過來攙扶的手臂,有些勉強地笑笑。 看著前妻熟悉的神態,鮑勃心中那股怪異與擔憂緩緩消散,他不善于安撫他人,這個兩人都有目共睹,出口的關心話語聽起來也干巴巴:“你這里確實需要收拾一下了,不過現在,你應該關心一下你自己的身體狀況。”瑪麗昂順著他的力道坐下,在鮑勃松手時緊緊扣住了男人的手腕,力氣之大完全不像她表現得蒼白虛弱。 “我只是想給你拿藥,先放開我,好嗎?瑪麗?” 感到疼痛的鮑勃嘗試強行拔出手腕,卻發現自己一個成年男人在這種力道之下毫無還手之力,手腕周圍很快出現一圈淤青。 “抱歉。”她放開那遭受無妄摧殘的腕骨,改為輕輕的摩挲,女人的動作溫柔又長情,但她卻依然保持著那副勉強的笑容,像帶著一張固定的面具。鮑勃被這怪異的場景激起一個冷顫。 “我們好想你。”她輕蹩眉頭,嘴角微微下癟,長長的睫毛落了下來,輕輕顫抖。像回到了多年前兩人最甜蜜時光中,瑪麗昂向自己的丈夫吐露生活的委屈,像一只迷路的小貓般失落。 鮑勃看著眼前的女人,盡管愛情已經過去,但她依舊是安娜的母親和一個值得付出的朋友。或許是這次的挫折太過漫長,她是如此疲憊和脆弱,再聰明堅韌的人也終究會被擊垮的一天,她受過太多不應當受的苦難了。瑪麗昂如今的模樣很像是換上了某種精神疾病,她瞳孔不正常地收縮擴散,手腳冰冷,嘴唇無意識顫抖。男人不禁注意起她的異常來。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一股奇異的香味出現在鼻尖,鮑勃被瑪麗昂垂落的秀發吸引,那干枯的發梢雜亂無章卻銜接成大小不一的發縷,宛如叢林深處蔓生的枝條… 他的眼前像是老舊電視錯頻般,突然花了一下,那股香味越來越濃郁,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 隨著一陣眩暈,眼中的長發突然變成了密密麻麻的森綠枝條,它泛著讓人不適的濃綠像活物一般脈動、緩緩垂落,很快爬滿了地板,它們瘋狂地朝著自己蔓延,像是一場洪水,鋪天蓋地襲來—— “你看到了?” 瑪麗昂的聲音變得詭譎飄渺,不,那根本不是瑪麗昂。 “我們很高興。”那聲音說。 男人并沒有回答,在目睹眼前真相的那一刻,他的思維便像觸發了某種保護機制般陷入了一片空白。 枝蔓迅速攀爬上男人的身體,很快將其緊緊包裹起來,它們有些克制不住地收緊著,表達著久別重逢的纏綿。最初,它輕柔地地撫摸過男人的嘴唇、鼻尖和那雙迷人的眼睛,但很快,那些撫摸的動作變得粗魯又色情,男人微厚的嘴唇和柔韌的腰腹得到了最多的照顧,即使是陷入一種近乎昏迷的境地,身體依舊誠實地反饋著他有多么不適。他顫抖著掙扎著,卻無論如何都逃離不了腰部的折磨,最后只能癱軟在枝蔓之間,隨著每一次下流的撫摸彈動一下,嘴中發出低低的嗚咽。 - - 一覺醒來,鮑勃覺得渾身酸痛,他猜測是因為太過疲憊,畢竟昨天安撫完瑪麗昂后已經凌晨三點。由于擔心前妻的身體狀況,他決定請一個小假來陪陪她,事實上,瑪麗昂的心理狀況更加令人擔憂,昨天她情緒崩潰,哭了一整夜,下半夜才慢慢進入夢鄉。 現在大約早晨七點,他需要去看著她不讓她做出傻事。但一夜的疲憊和莫名的煩躁讓鮑勃感到不安,他想起前妻崩潰間的祈求,決定找人聊聊。 “嘿。凱勒?”他撥通了好友的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 “嘿!兄弟,可算想起我了!”凱勒那邊傳來一些雜音,看來他和往常一樣,雷打不動地待在自己的寶貝酒吧里面。“什么事?” 和沒正形的好友聊了下近況,鮑勃終于切入正題。 “瑪麗昂,就像我剛剛說的,她心理狀況不太好…我不知道要不要答應這個。” “公路旅行?!老天,你可算開竅了!” 鮑勃皺了皺眉頭,他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有些不知道說什么,他囁嚅著,又把手里的杯子放下。 “小波比,離開城市還能發生什么?陽光、沙灘、新鮮空氣!…哦,你和瑪麗昂還可以帶著小天使安娜,她準能照顧好她的mama。” 鮑勃想要反駁,但那些原本拒絕過多次的話語不知怎么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 他只能回復道:“瑪麗昂不想見安娜,她怕嚇壞她。” “嗯哼~”凱勒似乎誤解了他的遲疑,大笑幾聲,“別糾結了,你愛她!等旅行回來你會感謝這個決定的。” 鮑勃怔怔地握緊了手機,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的臉色有多么蒼白。 - - “出發吧。親愛的。” 逆光的瑪麗昂站在汽車之前,紅色長發溫順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極了蔓生的水藻。 如夢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