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花軟玉弄眠床20
四爺從戎公館出來已近黃昏,無心公干,徑直回家了。 進門喚月兒,月兒不在,他去書房看了一時電文,再下客廳時,念書的人仍然未歸,窗外彤云密布,似有釀雨之意,看看早過了散學(xué)的鐘點,再不回來,就得著人去找了。 正想著,月兒遠(yuǎn)遠(yuǎn)地由街門進來了,蘭衫黑裙,懷里捧著一盆綠油油的文竹,書袋在手臂上掛著,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向里走,也不知道一個人在瞎叨叨些什么。 進門四爺問她:“到點不回家!哪里逛來著?” 她急于安置手上的盆花,隨口說去撓撓街了。 “瞎逛!成天給大上海的馬路取名字,哪有什么崩巴將路撓撓路!” 月兒正要上樓,聽他聲氣不好,站住了。 他問:“去撓撓街做什么?” “做什么?”月兒想了一會兒,“不能說。” 四爺噎住了,以前月兒的拿手絕活是美人垂首不吭聲,最近多了一種手段,那就是直接告訴你:本姑娘不能說、不知道。 四爺沒轍,也不和她一般見識,說了句:“下回再有晚歸,這學(xué)就不要上了!” 月兒見他進了書房,不像有什么怒氣叫她領(lǐng)教,于是捧著花兒上臥室。她摸透了四爺,他至多也就是音高話不重,她沒受過他的重話,所以不懼他,也不愛受他管教,有時候來過問,十有八九給他來個含糊其辭。 四爺果然也沒什么,用餐時就笑了,月兒吃食兒細(xì),吃湯如小貓抿食、食菜如游魚唼喋,往往他不看見還好,看見就由不住笑罵,“好好吃!咽藥呢你是!” 月兒不聽到,懨懨吃了飯。回臥室,到露臺上修剪文竹喂雀子,好一陣磨蹭,夜深才洗漱上床了。 四爺由書房回來,見她還沒有如夢,眼睛在綢被外面睜著,黑溜溜的,就知道今日又有心思,也不去擾她,徑去洗漱,上床后笑著摟進懷里,問:“發(fā)什么呆呢?跟四爺說說。” 月兒默了一時,說:“四爺再給吾找一所新學(xué)堂吧。” 四爺正要說你也太沒有長性了,不料話沒出口,月兒就又說:“算了,還是勿用了。” 原來,她的身份在新學(xué)校又暴露了。 事情源于學(xué)校前幾天的一場失蹤案,失蹤者是另一個班的女學(xué)生,后經(jīng)證實是某洋行七十歲老買辦的姨太太,所謂失蹤,其實是跟家里汽車夫私奔了,不僅卷走了老丈夫昔日置辦的金銀首飾,還在事發(fā)前向同班數(shù)位同窗借了錢,這一走,不僅蹬掉了老頭子,還閃騙了許多女同學(xué),行為非常惡劣。 事情發(fā)生后,許多家長前來抗議,認(rèn)為學(xué)校不應(yīng)該讓她們的大家閨秀和一些下流胚子混在一起。事實上學(xué)校也苦這類學(xué)生久矣,銀行家的小老婆、舊軍閥的嫩妾,她們大多數(shù)都是抱著鍍鍍金的目的來讀書的,無論學(xué)識還是紀(jì)律都差得太過,不是動輒曠課不來,就是遲到早退,即便有一部分姨太太是遵規(guī)守紀(jì)的,但架不住她們畢竟不是黃花大姑娘,但凡家里老爺晚上淘碌得多了,第二天起不來床也照樣遲到,更別說有些姨太太上著上著肚子就大了。實在是敗壞校風(fēng)。 而今出了丑聞,校方著急了,連忙統(tǒng)計和調(diào)查此類學(xué)生,使勁渾身解數(shù)想把她們勸退,或者分流到該校下設(shè)的另一所郊區(qū)學(xué)校去。但其實他們的工作量在私奔事件之后已經(jīng)小多了,因為好些個姨太太都被夫主拘回去了,也是生怕沾染了外面的風(fēng)氣,給他們也來一個卷財私奔。 回去了大半,剩余的人少了,很快被統(tǒng)計出來了,沒有一條漏網(wǎng)之魚,包括月兒。雖然她讀書很規(guī)矩,但學(xué)校不能區(qū)別對待啊,今天女校長把她叫到屋里說得很誠懇,她說:“趙行長、馬大帥、萬警長、杜公館的如夫人們都在勸退,并且有所松動了,如果只留你繼續(xù)就讀,沒的叫她們認(rèn)為是厚此薄彼高低眼看人,學(xué)校到時得罪不起啊。” 月兒也不想校長繼續(xù)為難,一語不發(fā)地點了頭。下學(xué)時,植物科教員把一盆文竹送過來了,那是之前要求每個學(xué)生從家?guī)б慌柽^來的,現(xiàn)在她被勸退,盆栽就還給她了。 “豈有此理!”四爺聽完很生氣,雖然他能想見校長對月兒說這些話時足夠委婉和小心,但再委婉也傷人自尊。 上一所學(xué)堂的獻花事件發(fā)生后,月兒回來后整整三天沒有出過門。也正是那件事讓四爺意識到自己做的不妥,不該那么高調(diào)地非得把月兒的身份昭告天下,否則她也不會在學(xué)校受那樣的打擊。所以后來這所學(xué)校他從沒去過,雖然他不樂意月兒拋頭露面去讀書,但既然拗不過她,就讓她安安心心去讀,斷不能再出現(xiàn)上回那種傷人自尊的事情。 可今天這件事簡直和上次如出一轍,只不過沒有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叫月兒下不來臺罷了,傷害力和侮辱性同樣巨大。 “你只管去念你的,我明天讓羅副官去跟他們打招呼!” “儂不能那樣!”月兒聞言生氣。 不用她說,四爺也意識到她為何反對了,靠強權(quán)去壓制別人,沒的叫他們更看月兒不起。 “那怎辦?再換學(xué)校?” 月兒默著,過一時才道:“不換了,哪家都一樣,到最后都脫不了是這樣子。” “那不上了。” “上,不過四爺儂不要介入好么?” “剛才還讓我找學(xué)堂呢,這就不讓我介入了?” 月兒說:“剛才沒想好,今天心亂。” 她這么說著就翻身去睡了,沒跟四爺說她這半晌其實想到了應(yīng)對此事的法子,只是不曉得能否成功,她明天要試一試。這樣想著,便決定趕快睡,明天好早早起。 不料四爺突然說:“不如,你明天就去找校長,明確告訴她,你有資格留在學(xué)堂!第一,如今已是民主時代,每個人都有人權(quán),而學(xué)堂又是宣揚新思想的陣地,不能剝奪你求知的權(quán)利。第二,所謂的勸退,其實就是變相的開除,只有品行不端、違反校規(guī)的人才應(yīng)該被開除,而你是個老實孩子,不應(yīng)該被開除。當(dāng)然,有人會不服,那你就證明自己,請校長按照各學(xué)科的要求進行考核,如果你能夠通過,那也就服眾了,你再留下來別人也就認(rèn)了。總歸這個事情就是這樣,要么你自己認(rèn)了,要么讓別人認(rèn)可你!” 月兒本來懶得聽,但他越說越和自己剛才想到的法子一模一樣,理念也一模一樣,不禁有點發(fā)怔。 四爺這樣說,至少佐證了她剛才的想法值得去嘗試,因為這不已經(jīng)有第二個人想法趨同嗎? 她不由得有了點底氣,心里也舒展起來,輕輕地‘嗯’了一聲。 四爺就知道她能聽得進這個法子,他道:“怎么早不跟我說?一晚上心事重重的!” 月兒的手指在絲綢枕頭上劃來劃去,最后道:“那個女學(xué)生私奔后,學(xué)校好幾個女學(xué)生被她們的……”她把差點出口的姘頭二字吞回去,說,“被她們的那人給拘回去了,那些老烏龜怕戴綠帽子、怕她們有樣學(xué)樣,不等學(xué)校勸退,就趕快把她們……” “月兒,我今天才知道,我大你十歲都不到呢。” 月兒一愣,這話鋒怎么跳躍的這么快,正不明所以,四爺又道:“不信你算算。” 算這個干嘛?月兒被他重新?lián)н^來,面向他這邊,掰著她的五根小白指頭。 “十七、十八、十九……” “不是……吾要睡了四爺。” 四爺被她打斷很不爽,“算完再睡!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刨去生日前的五個月,你看,是多少?” 月兒只顧著莫名其妙了,哪里有數(shù),懵懂道:“十歲。” “胡說,怎就十歲了?好好數(shù)數(shù)是十歲嗎?” 五根小白指頭又被掰來掰去,掰得生疼,月兒簡直一頭霧水,四爺掰著指頭數(shù),她苦著臉打量四爺,不明白四爺突然這是吃錯了什么藥。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刨去五個月,多少!說!多少!” “十……”到底說多少對呢,月兒哭喪臉試探道:“十一……” “我把你個楞蔥學(xué)生!”四爺在被窩里把她踹了一腳。 月兒往后縮,“輕些兒,你手重。” “重!我還打你呢,怎就十一了!這么簡單的東西算不對,難怪學(xué)校開除你!” 月兒十分無辜,說:“吾……要睡覺了四爺……明天還要早起……” “算不對不許睡!去!把筆和紙取過來!” “做啥?” “列算式!去!” “吾……明天再算可以嗎?” 四爺指向門口凈瓶里插著的雞棱撣子:“算!算不對打手心!” 月兒簡直無語死了,嘟囔著下床,去取來紙筆,兩個人在枕頭上列算式,最后總算得出九歲半。 但月兒還是不敢說,怕又說錯。 四爺恨鐵不成鋼地:“多少!好好看看多少,明明就是九歲半!” 月兒這才明白了,“原來要的是九歲半啊!”她把筆一摔,“儂早說呀!干嘛折騰人!” 四爺把筆收起來,“才九歲半能叫老烏龜嗎?啊?” 月兒一愣,她這才明白了,愣怔片刻,忽然把被子往頭上一蒙,大笑起來。 剛才那些話其實是照著學(xué)校的議論搬過來的,都是女學(xué)生們的原話,尤其老烏龜一詞,根本不是她自己的措辭,不料這個詞竟觸了四爺?shù)男牟 ?/br> 四爺被她笑得點醒夢中人,想自己這是干嘛呀,怪寒磣的,于是丟開紙筆滅了燈,要睡!月兒越笑越好笑,笑的幾乎岔了氣。 四爺:“哎哎哎,有完沒完了,睡睡睡!” 月兒依舊止不住,但也不知道忽然怎么就心中閃過一瞬意念:我怎么了?我怎么跟他能這個樣子?我明明和他有仇……我不能這樣子。 于是忽然她就止了笑,那么突兀,然后就在被窩里睜著大眼疑惑起來,想自己和他越來越不生分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循序漸進,先是這樣,然后就是放棄逃跑,再然后就是認(rèn)命做小,這絕對不可以…… 而她停的那么突兀,四爺也愣了一下,抬手扭開電燈,向她看過去。 “怎么了月兒?”他剝開被子露出她的臉來。 她連忙閉上眼,小扇子一樣的睫毛微微顫動著。不知道為什么,四爺一下子就明白她剛才為什么陡然止笑了。 他眼神復(fù)雜,看著她粉粉的小臉半天,最后,他的吻,溫柔的落了下去。 吻住她的軟唇,越吻越深,越吻越綿長。 月兒被他吻的喘不過氣來,只好咬了他一下。 他吃痛停下來,低聲笑罵:“吃狗奶的小東西,學(xué)狗咬人。” 他其實長得極其英俊,與平常男子的英俊不同,他的長相中天然帶著一種霸氣,卻又隱約有種華彩,甚至法租界有位外國公使的千金十分迷戀他,用他們外國女人的話說,他非常的男人、非常的性感。 可月兒欣賞不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她喜歡保持那種模棱兩可的生分,她也不喜歡他做那種事情,那么嫻熟與老道,讓月兒每每想到自己就是個玩物。 四爺仿佛知道她的小心眼里在想什么,她總歸天天就在那里想東想西,她的心眼天生就是特別地多。 “做唔得……” “小南蠻子!為啥做唔得?” “吾明天還有事體,今晚不許這樣子。” “不這樣要哪樣,這樣?這樣?或者這樣?” “儂很討厭,不理儂了!” “那我豈不成狗不理了!” “儂不許弄到……弄到里邊去,洗時候麻煩。” “那弄到哪里?我不會,你教我。”他只有在床上的時候才是個二十郎當(dāng)歲的青年人。 “儂只憑一張油嘴胡攪蠻纏,一點子紳士風(fēng)度沒有,再這么樣,吾就……啊不要——” 她護住綢褲丟了小衣,護住小衣丟了綢褲,總之最后變得光溜溜像條魚。 四爺說:“才不做什么狗屁紳士,紳士就是耐心的狼!” 他正在盛年,自然床事多,況他又是世家子弟,深諳風(fēng)月,但月兒年歲小身子嬌,他曲意愛護,還是害怕把她弄疼。 然正是這種含著小心的愛護,才每次都讓他銷魂蝕骨。方知男女交歡最高的境界并不在于生理上的單一宣泄,而是要有身心合一的‘愛’在里邊,這樣的親熱,簡直欲仙欲死。 欲仙欲死了半天,發(fā)現(xiàn)月兒已經(jīng)睡著了,很是掃興,但氣極反笑,把她弄醒去洗漱之后,忽然樓下電話響了,他不用多想便趕快穿衣,這種午夜來電一般都是要務(wù),果然,他需要出一趟長差。 接完電話,上來匆匆囑咐幾句便出發(fā)去車站了,掛了一趟專列去北平了。 月兒前半夜睡的結(jié)實,不想后半夜偏偏要下雨,電閃雷鳴的,以至于虛夢重重,一會兒是風(fēng)雨中迷了路,一會兒是黑夜里遭遇強人打劫,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刻未得安寧。 也不曉得是午夜幾時,囈語連連中,她夢到露臺上的窗戶開了,一條黑影落進來,回身掩好窗,向屋中走來,先到床頭把一塊毛巾在她口鼻處捂了一下,然后一徑向保險鐵柜走去。 開鎖的聲音很快傳來,緊接著是一陣從容冷靜的翻找,許是搜索未果,黑影旋到了衣櫥壁柜前,又是一陣沉穩(wěn)鎮(zhèn)定的翻揀,依然未果,黑影垂首頓了頓,仿佛思忖了幾秒,去墻上壁角乃至掛畫后輕輕叩擊,似乎在叩聽房里有無暗門暗室,那‘篤篤’的叩擊聲合著座鐘‘剝剝’的鐘擺聲,此起彼伏,森然可怖。 有一剎那,她覺得這不是夢境,拼命掙扎著要醒來,卻虛軟無力,張口呼叫,卻發(fā)不出聲音,不知抗?fàn)幜硕嗑茫K于變換了夢境,雨來了,黑影消失了。 翌日醒得格外晚,餳眼看鐘時,已是晨間九點,也不曉得為什么,奶娘沒有來敲門喚她用早膳,她一夜大夢,以至于醒來后依舊心有余悸,許多夢境都消弭散盡,唯有一條黑影更加清晰地跳出腦際,她下意識地轉(zhuǎn)臉看露臺,紫晶色的紗縵靜靜地垂著,窗外雨聲淅瀝,雨滴‘剝托剝托’地敲打在荷葉之上,仿佛敲擊在心房上,襯得屋子里格外沉寂,緊張與恐懼一陣一陣襲上來,她抱了抱肩,慢慢起身,披了一條綢衣,赤腳去窗前查驗,窗戶緊閉、窗栓鎖得牢牢的,哪里有人進來過! 她不由撫上額,想自己夜里又夢靨了,害的虛驚一場。 她輕輕舒出一口氣,捏著綢衣赤足走回床前。 敲門聲響了,想是奶娘喚她用早餐,她收了收心神,正要去開門,奶娘已經(jīng)同玉燈兒托著餐盤進來。 她陡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登時呆若木雞。 奶娘見她滿面驚恐,連忙放下餐盤走上來,“月兒,怎么了,是身上不好么?” 她顫抖起來,定定看著門鎖,身上一陣寒似一陣:“……儂是怎樣進來的?” 因為恐懼,她的聲音在發(fā)顫,她說:“……吾栓著門鎖,卡著門閂,你們是怎樣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