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破月花弄影04
作為男人,這澹臺斯玉是個漂亮過分的人物,輪廓有點像蠟像,說不清英俊在哪一方面,只是奪目,誰也比他不上。 比之林映月,澹臺更是被用不客氣的手段‘請’來的,一來就忿然,只是猛地看見映月也在此,倒顧不上自己情緒,只怕映月不要被這些強人嚇著。 師兄妹目光相遇的一瞬,戎長風說話了。 早前,戎長風的副官已經請過林父數次,也請過澹臺和映月兩次,意思也都講透,只是林家門風所囿:只做學術,不涉政,不議政。 也許戎長風的判斷是對的,林家確實是被一場場政治沖擊弄冷了心腸,從曾祖父起,就立言后人寧做平民布衣絕不從政,而作為林父得意弟子的澹臺斯玉,除學識學問外,將林父的脾性也皆各照單全收了,堅決不涉政治。 戎長風顯然是最憎此類國人。 對淡漠國事之人,他不單單是厭憎,簡直是蔑視,所以適才對林父的那番激進之語也就不足為奇。 他自然不是羅副官的風格,沒有如羅副官那樣長篇大論地談黨國如何需要破譯人才,也沒有談亂世當頭,無國豈有家之類高論,他言簡意賅,開場犀利:“我看了二位的資料,條件甚好。” “謝謝。”澹臺冷冷的,不勞師妹,全權代言。 “澹臺先生算學了得,林小姐精于日語,配合起來是為至佳。” “抱歉,無法勝任。” “你沒有選擇權。” “什么意思?” “只有我選擇你的權力,沒有你選擇我的權力。” 澹臺神色一緊,陡地怒目而睜,林映月也不由的攥緊了手中的絹子,其實在來之前她就明白這里的強制性質,什么是特權機構?她是有所了解的,但是真正臨到跟前,還是駭然。 戎長風接下去仍舊是意到拳到、手起刀落的詞鋒,沒有一絲商量。話畢不作任何安排,揚長而去。 臨行時,林映月方才看了眼這個人,高拔太甚,將就只看到戎裝領章處。領章上綴著軍銜,是什么官銜她不懂,但是足夠叫她心怯,和所有平民一樣,她是有些懼官的。 而她再也想不到,這個連臉都沒有看到的人,就此走進她的生活。 她與澹臺就此被扣。 倆人很快被‘請’到另一套院落,發送電報的蜂鳴音嘀嘀嘀嗞——嘀嘀嘀嗞——,紛亂急促,聲音與聲音在空中互相交叉碰撞。 他們在這官方所謂的特權部門的實驗室囚禁了整整三日,澹臺誓不就范,義正言辭地一再申明技術有限、無力效勞。 映月不是不明白澹臺因何誓死不從,破譯事小,身家自由是大,情報人員是黑差,一旦做了,一輩子回不了頭,便是奉養雙親娶妻生子亦身不由己。這樣的惡業怎能叫人生受。 僵持到第三夜,上面不客氣了,澹臺被拉去用了刑。一陣接一陣的慘叫聲從鐵窗鉆進來,映月毛骨悚然,當兩個手持雪亮尖槍的衛兵前來拖她時,她已渾身癱軟到連反抗都不能夠了。 拖進四壁煞白的刑訊室,幾條虎視眈眈的狼犬沖她狂吠,遠處白熾燈下,澹臺奄奄一息地吊在絞架上。 更叫她毛骨悚然的是:他們腳下和身旁,胡亂扔著幾幅沾滿血污的刑具,有的竟沾著黏黏的rou末。 眼如鷹隼的特務頭子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踱步,見映月恐懼不能自持,說:“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林小姐這樣聰明,用不著他們幫忙吧?” 映月渾身戰栗著,對方說:“上峰有令,合作者免刑!林小姐,怎么樣?” 映月愈發戰栗,好半天才顫抖出聲:“我,我要見你們長官。” 那戎家四少爺,總不能全然不顧世交之情吧。 很快,在狗吠聲聲的夜色里她被衛兵帶到一處舊式洋樓。 刺眼的燈光從門口漾出來,左右有荷槍實彈的衛兵把守,屋內亦空敞稀聲,衛兵將她帶到二樓書房門口時,她心跳加劇,想起三天前戎長風的陰戾之氣,自己哪來膽略來觸他的兇鋒。 然而已經來不及退卻,衛兵替她開了門,走進去時,那門便在身后閡攏。 房間很大,遠遠的,一個書生氣度的人側立在西式壁爐前燒文件,左手在身后,右手拿文件,一本一本地放入火中,火苗忽忽向上竄著,映著那人的臉龐,竟是戎長風,出人意料地穿著一襲長衫。 映月的心驀然一松,再沒有這樣的衣服能叫觀者平靜了,祖父叫中式長衫為君子衫,再怎樣兇霸之人穿著這等雅袍也要謙和三分。 林映月忽然鎮靜了下來,戎長風此時恰也走過來,態度儒雅清癯,竟是頗有古風。 這樣的人怎會一再強人所難! “林小姐,請坐。”戎長風招呼侍衛看茶,此時羅副官夾著卷宗喊一聲報告走進來。 戎長風回到書桌后坐下,羅副官將卷宗呈上,公事化地說:“那幾個嘴硬,現在快要打的斷氣了還是不招。” 戎長風看了林映月一眼,接過文件沙沙簽字,邊簽字邊淡淡地說:“押到小樹林,活埋。” 林映月一震,只覺指尖一跳,茶盞啪地落地。 是林映月說服澹臺就范的,她承認自己沒骨氣,但眼見的在劫難逃,不做退步未免吃虧。 澹臺一直是許多黨派暗中爭奪的數學奇才,且絕非虛名在外,他僅用半日功夫便破出了電碼、鎖定了敵臺目標。戎長風惜才,允了澹臺提出的兩項條件:首先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沒有破譯任務時,準他外出;其次立刻放師妹回家,另行篩選翻譯人員。 林映月下山時已經雙腿發軟,那監獄一樣的情報機關一陣陣回放在眼前,戎長風立在壁爐火光前的情景陰陰閃現,火光映亮的那張臉突兀跳進腦際時,一股不祥的感覺煞煞襲上來。 事情似乎是有步驟的,先是冰人來家閑敘,把戎三少爺這幾年與家族的斗爭毫不避諱的抖了出來,據說三少爺是鐵了心要打破包辦婚姻制度,為了反抗家庭專制,如今已在外邊私定新婚,戎家老爺戎敬裁雖然暴怒,但兒大不由爺,哪里服得管束! 林父聽懂媒人的弦外之音,也深知戎三少爺鬧婚變不是一日兩日,雖戎老爺戎敬裁不肯負義,但子弟叛逆,做父母的也沒奈何。 林父這里實在應該主動解約,之前按下不揭,是老舊思想作祟,怕壞女兒名節,但如今看來,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也便起了退婚之心。 然而與夫人商量時,夫人甚受打擊,連著幾日掉眼淚,林夫人說不信三少爺就真那般忤逆,能違祖上的遺愿,便是沒娶親前先放一個人在房里也不算什么,值得鬧起婚變來?全是自家不曉檢點,在家認幾個字罷了,偏是到外面念什么洋學堂,壞鈔而外,沾了好些個壞風氣,論什么新派新思想、講什么男女平等、社交公開,十六七要出閣的年紀了,還不懂的些避嫌,跟澹臺少爺成日影不離燈的,叫人捉去了把柄…… 映月聽到母親的怨詞沒得辯說,又受不得家里的怨艾氣氛,每日學堂里散了學都要在茹小棠的亭子間磨到起了街燈才回家。 那茹曉棠單與一個四十多歲的姆媽過活,茹家姆媽是被正室與姨娘夾擊,受不得氣,早年搬出來的,原是跟男人使氣,結果后來竟沒能再搬回去,把心一日過的比一日清冷,生無可戀,日日在那珠簾隔開的內室吃齋念佛,從不出來照應來客,好在這個家實在沒多少客,來來去去不過就映月一個,也不見得失禮,倒給兩個正值花季的豆蔻小女騰出了空間,整日價說不盡的閨蜜私語,喁喁而語間就把一腔輕愁淡化了。 這種單調的閨言蜜語是她們全部的消遣,或許也是那個年代眾多女子的唯一消遣。在我的想象當中,民國的少年女子,她們是無端端就有些可憐見的,腕白肌細,弱骨纖腰,沒有一處是有力的,吃飯只貓兒似的一點點,走道兒也像輕梭梭的雀子,她們不懂潑辣是什么樣子,她們到老也還是小的、弱的,她們是無聲的,飄渺的,影子似的…… 林映月就是這樣一道影子。十六歲的她,日日用一條長長的粉綢纏著自己發育過甚的酥胸,纏過的胸平下去了,也就卸去了千斤負重,當她走在舊上海的弄堂里時,便是一個身子單薄的少女的影子…… 是的,她還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少女,影子一樣的朦朧少女,她十六歲的心還小著,還不能過早預料人間的變數,她安詳地懷著一顆處子之心,在略帶古香色的閨閣背景里,影子一樣行云流水地活著。 戎三少爺鬧婚的事不能壓倒她,暗中明白澹臺于她情鐘,終身之事仿佛不必犯愁。 茹曉棠也常常打趣她,“澹臺少爺是伯父的愛徒不錯,不過,一日三登門,頻頻去府上造訪,卻也可疑。怕不是沖著恩師去的呢!” 映月知她話里有話,卻懶得回敬,偶爾駁幾句,也不過是作勢,總辯不過曉棠的樣子。 曉棠挖苦:“咦?嘴笨了呢!” 她笑著咬牙,恨恨罵一句,也就完了。 說起來,她絕非口齒不伶俐的女子,打小就話多,喋喋不休,趴在父親膝上,眼睛光光的,天上的星,水中的魚,草里跳著的蛤蟆蚱蜢,都要問問清楚。大了,跟父母話少了,知心話全留給同學閨蜜,卻也是閨蜜里頭話多的人兒。不過這些時真有些默然了,難免是為退婚的事,茹曉棠心下有數,便有意開導。 這日薄暮,茹曉棠又講澹臺:“澹臺斯玉這個人,祖籍蘇州,客居南京。據說祖產頗豐呢!” “可不是,祖上給他留下的遺產有半座城呢。”映月先是不理,后來故意配合她,看她怎樣向下說。 曉棠哈哈笑,把手一拍,道:“你看重的是他的家室,還是他的人?”說著已從床上跳開去。映月捏著粉拳追打,“跟他什么相干,什么看重!” 茹曉棠打趣歸打趣,但她明白映月對澹臺的感情很模糊,如果她猜得不錯,那么映月對澹臺僅僅只是普遍女子的那種婚嫁意愿,只想終身有靠,并沒有多少實心實意的情愛在里面,雖然映月從出生就有了婚約,但她不是一個情竇早熟的人,或者說她被婚約束縛了心性,知道終將是戎家的人,趁早掐滅了少女該有的思春之心。 倒是澹臺的心思在外人看來極為昭彰,且不說他隨林家父母入了洋教,單是那雙眼睛就說不盡的深意,即使看著映月地上的影子,也滿眼仁風習習。 在茹曉棠看來,映月對于戎家退婚的事,難堪是難堪,卻也想得開,澹臺的家世不輸戎家,秉性根基又了解,所以退婚一事,焉知非福。 若說把家世與秉性聯在一起考慮不是一個十六七女子該有的心機,那也就不對著,映月是十足的海派小姐:不會活著委屈自己,完全懂得替自己打算。 茹曉棠深知映月心思,難免兜兜轉轉總把話題拉到澹臺斯玉身上,“留過洋的男人真真不同,三番請師妹看電影,雙雙坐在黑影兒里,不害臊!” “映星生日里湊個趣,豈是單請我!” “這樣最缺德,戀愛著人家,把人家弟弟騙來當幌子!” 又!映月恨不過,銀牙碎咬地笑罵她將來不得找著好姑爺,準給闊少爺做姨太太。 這是坊間最流行的詛咒,若是生分些的女孩子之間,這便是大忌,在所有女學生的階級觀念里:姨太太就是下賤的代名詞,不比戲子姘頭交際花強到哪里。女兒家一旦淪落姨太太的行列,一輩子的下賤身份也就定了格,也就完了。 林映月再沒想到這句話能應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