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第二天一早,侍女為她拿來北地服飾要伺候她更衣梳洗,她說昨天夜里做了個夢,夢里有人來敲過門在門口說了什么,侍女為她一件一件穿上北地的衣裳,答話說昨天夜里確實是有人來過,是那蠻子皇帝派人來送衣裳,那侍人說皇帝的意思是你穿到完婚便是,之后公主穿什么都可以。 長平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低頭打量自己身上新的服飾。雖然款式和她穿慣了的露肩寬袖截然不同,但看得出來也是用上好的絲綢制成,領口和袖口還用金線滾了邊。想起昨日晚上在大殿看到的一切,長平想還有什么奢侈物件是這個國家無法負擔的呢?她過去讀的書里總是把北地描繪成一片蠻荒之地,這些書生錯了,十多年來霸凌式的貿易讓荒蠻之地的皇宮不比故國的差。過去在宮里的時候,她也曾聽皇兄說過,這些蠻子說是給宮廷進貢良馬,實際上宮廷要出四五十匹上等絲綢換一匹馬。然后這些絲綢被換成沙漠地區生產的華美銀器,被換成故國生產的珠玉飾品,被換成藍色琉璃碗,被換成她所穿著的精美服飾。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北地宮里沒那么多繁瑣規矩,梳洗好之后長平就坐在窗子邊讀路上沒讀完的書,在這個陌生的環境里,她顯得很拘束。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北地的歷法與故國的不同,新年開始的時間也不一樣,但是宮里為她和皇帝的婚禮忙個不停,看到掛起的燈籠和紅色的各種裝飾品,長平倒真有了些要過新年的錯覺。過去也是這樣的,臨著過年的那幾天,母妃就會為她和皇兄換上紅色的衣裳,還會從俸銀里拿出來一些用紅布包著放到她的枕頭底下。一想到母妃,她就忍不住想起來走的前一天,母妃拉著她的手說這樣未嘗不是好事,如今去了做皇后總要比舊朝嫁去當妾的好。 可是,做妻做妾還不是盛世狗與亂世人的道理? 大婚當天,天還沒亮她就被侍女叫醒,換上前幾日便被用香料熏好禮服,先是一件圓領紅綢襯袍,再套上一件深紅色的窄袖長袍,袍子的翻領上繡了繁瑣的花飾,是她過去沒見過的紋樣,袖口和裙邊有一圈鑲邊。接著,她的頭發被梳成北地傳統的高髻,插上金簪與各樣鈿頭,直到戴上金冠才算完成。最后,她佩戴好從故國帶來的香囊,里面裝著穩神的香料和花瓣,為了有呵氣如蘭的效果并且避免喝醉,她還一早便含了丁香。 婚禮的流程并不繁瑣,她先在大臣的帶領下向皇帝和太后行禮,然后上了轎子在數位大臣的陪伴下繞著大殿走了三圈,然后再一次向皇帝和太后行禮,最后,由皇帝牽著她的手走向大殿,在皇帝身邊坐下來。皇帝今天也穿了一件和她款式相似的長袍,只是看起來更利落些,還有皇帝戴的發冠,兩邊有垂下來的紅綢飄帶,在皇帝下頜處打了結。直到這一次,長平才發覺皇帝很高,比她過去見過的所有人都要高,但牽著她走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壓迫感。 之后的宴飲陣勢浩大,她一直被皇帝拉在身邊,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當她還是稚子的時候,偶爾宮里也會有些宴會,母妃就是這樣緊緊拉著她的手生怕她走散。向太后敬了酒之后,皇帝便拉著她就坐了。長平不善喝酒,尤其是北地的高度酒,剛剛喝了幾杯就感覺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最后那股熱氣便郁結在臉上不肯消散了,看著無數來敬酒的人,她求助性地用腳尖在桌下輕輕碰了碰皇帝。 皇帝以為她要說些什么,放下酒杯將頭低下聽她講話,她不知道皇帝能不能聽懂她的話,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紅著臉貼在皇帝耳邊說自己頭痛,不能再喝酒了。皇帝聽罷點點頭,用手背探了探她的臉頰之后用銀碗為她倒了杯羊奶,之后對來敬酒的人說了一串她聽不懂的話。長平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羊奶,她不敢喝得太快,如果空著手坐在皇帝身邊,她會很尷尬。 她不知道為什么皇帝對她做的事情偶爾會讓她想起母妃,但她確實很受用,這樣的對待多少給了她一點安心,于是她不動聲色地向皇帝那邊坐近了一些,幾乎要挨到皇帝才滿意。比起其他不懷好意的人,身邊這個皇帝似乎是更合適做靠山的人選。 宴飲一直持續到深夜,然而長平從頭到尾除了幾杯酒和一碗羊奶之外什么都沒吃,一來是不太習慣北地的飲食,二來是不想站起來去取食物。皇帝看她興致平平,起來替她盛了一碗麥粥,長平前幾天也吃過當地的粥,用奶煮好的粥竟然加了生羊油,油膩腥膻至極,難以下咽。沒辦法拂了皇帝的好意,她只好拿起一把鑄成花朵樣的銀勺子舀了一小口粥送進嘴里。然而這粥與她前幾日吃的乳粥不同,沒有任何的腥膻味道,只有濃郁的谷物香氣和淡淡的甜味。 等宴飲結束的時候,長平已經有些困了,雖然是宴會的主角之一,但她總有種被抽離出來冷眼旁觀的感覺。聽不懂、說不出,只好沉默著看眾人酒酣時推杯換盞的姿態,然后自我催眠說新年就該是這樣的。等到眾人酒足飯飽意興闌珊的時候,皇帝拉著她的胳膊站了起來。 她聽到皇帝對下屬說了些什么,然后蹲下了身子。她一個人站在陪伴愣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來這是北地的習俗,接下來該由皇帝背著她進寢宮了,自知剛才的呆滯丟了不少人,長平急忙乖順地趴到男人背上,將額頭抵在皇帝的后頸上,不好意思抬起眼來看身邊眾人。出了大殿,她便流了淚,趴在皇帝背上輕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皇帝用聽起來有些奇怪的故國語言問她。 “你會講官話?”長平沒回答皇帝的問題,反而是帶著哭腔問了一個新的問題。 皇帝嘆了口氣,“能聽懂,也能說一些。” “哦……對不起剛才讓你等了那么久。”趴在皇帝背上,眼淚全浸在了皇帝后脖頸處的繡花里,長平抽抽嗒嗒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都已經等了九個月了。” 長平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好抱緊了一點皇帝的脖子,又過了好一會兒,那皇帝問她還在哭嗎?她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到那時候早已經沒在哭了,但還是借著那股勁說今天是新年。 “想家嗎?” “有點想,但沒那么想,”收回自己不合時宜的傾訴欲,長平問道:“難道你不會想家嗎?” 她知道皇帝并不是前朝名正言順的皇子,非要說的話,應該是過去某個小部落的繼承者,在六年前統一了諸部落,這才南下攻打故國。 “哪里不都是一樣的,有什么可想的。”皇帝語氣沒變,還是平靜的。 見皇帝并沒有表現出對這個話題的反感,長平大著膽子說下去,“當然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吧,在我們那里,今天年長的人要給小孩子準備禮物的。” 皇帝只是嗯了一聲,背著她繼續穩而慢地往前走。 看到寢宮門口的燈光后,長平抵著皇帝的脖子,撒嬌似的柔聲問道:“我可不可以像他們一樣叫你拮頓?” 皇帝又不帶什么情緒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