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正是暑氣漸盛的時候，傍晚的陽光依舊很毒。路邊上的小販支起了遮陽傘叫賣著，聲音此起彼伏。

    街邊是一片破舊的小區，不少房子都被紅色的大字寫上了“拆”。住戶大都已經搬走，剩下的幾家也在幾天內搬走。這片區域被化成新的城市建設區，有不少釘子戶趁機發了一批橫財。

    小區停水停電已經好幾天了，韓靖陽從樓下走上來，捏著鑰匙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有些泛白。

    高考完的那個下午，洛錚宇去接他。將近190的個子，打著雨傘站在校門口的角落里等著他，襯衫上系著他送的藏青色領帶。溫柔的目光望向他，使得雨滴都有了溫度。

    他揮了揮手便向洛錚宇走去，那人一笑，小麥色的皮膚上出現了可口的梨渦，與高挺的鼻子、英氣的眉毛勾勒出了一副精致的工筆畫。

    他的呼吸一滯，心臟不受控制地砰砰砰直跳，掩飾性地干咳了兩聲。走到了洛錚宇傘下，兩人很有默契地坐上車，洛錚宇不愧是又當爹又當媽好多年了，提前給他準備好了毛巾和熱水。

    一上車他就開始和洛錚宇抱怨今年的題比較難，解題思路還不清晰，平時做的練習都白做了。

    他系好安全帶，突然發現只有自己說了這么多話，洛錚宇卻沒說。

    “叔叔怎么了？”

    雨刷刷下了掉落下來的雨滴，路口的紅燈讓車輛都停了下來。洛錚宇有些局促地握著方向盤，讓車里本不多的空氣顯得更加緊張。

    “前幾個月通知，新城那邊……老師分配的房子要拆了，會分發一筆拆遷款。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一向穩重的男人竟然像個孩子一樣紅了眼，望向他的目光有些濕潤。

    韓靖陽喝水的動作頓住了，不再去看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該安慰他嗎？還是反問他為什么現在才告訴自己？這些年隨著兩人交流的減少他竟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么些年給他添的亂還少嗎？

    “我們這幾天要一起回去看看嗎？”

    韓靖陽看著男人棱角分明的側臉，努力憋著自己的淚水，“叔叔，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還有課要上的吧？現在大學生可沒有放假哦！”

    他故作輕松又調皮的語氣使得男人側過頭，深深地目光望著他，眼中有著他看不出的情緒。

    行駛過兩個路口，遇到了紅燈，安靜地車廂里他低下頭不去看洛錚宇，打開了車窗想要透透氣。微風夾雜著細雨吹進來，滴進他的校服里，滲進他不知所措的心里。

    良久，他才聽到旁邊的聲音，低到仿佛他都要聽不到“你還會回來嗎？”

    ……

    韓靖陽推開自己小時候的臥室，掀開蓋著的白布，飛揚的塵土讓他干咳了幾聲。

    記憶有些模糊，竟然連床頭的全家福照片看上去都有些陌生。這個照片在編城家里也有一份，剛住進去的時候，他幾乎天天做噩夢，每天晚上都要窩在洛錚宇懷里抱著照片才能睡著。

    原本以為都已經淡忘的回憶被面前的場景沖到海邊邊，他站在海邊被潮水包裹著，被淹沒。

    他以為不去想就不存在。可現實總是在不經意之間揭開心頭最疼的那塊疤，看著你鮮血淋漓血rou模糊，然后再告訴你有些事情忘不掉，時間幫不了你什么。

    那年夏天，他在幼兒園等了很久，爸爸mama都沒有來。老師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天黑了，他有些害怕了。

    就算爸爸mama工作再忙也不會忘了接他回家的，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

    老師陪他坐在教室門口的長椅上，不斷地安慰他，講述著今天他得了幾朵小紅花，吃飯的時候把飯都吃完了真乖之類的話。

    “老師，我爸爸mama是不是不要我了？是我不夠聽話嗎？”

    正在講話的女老師被噎了一句，“怎么可能？陽陽這么乖！爸爸mama也是老師工作很忙，之前不也是有幾次晚了點嗎？”

    韓靖陽想了想，好像有這么回事，他便放心地等待著爸爸mama。

    又等了很久，門口終于出現了一個黑影，老師甚至比他還激動。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門口，“陽陽！爸爸來了！”

    他也從椅子上跳下來，沖那個匆匆而來的黑影奔去。

    “爸爸！”他委屈的問，“你怎么現在才來接我。”

    可是那個黑影卻不是他的爸爸，是他爸爸的學生洛錚宇，被他叫做小叔叔的洛錚宇。

    “陽陽……”滿身是汗的少年在他面前蹲下來，“爸爸mama工作有些忙，今天小叔叔來接你了，這幾天都是我來接送你好嗎？”

    韓靖陽點點頭，老師看他倆認識，就留了洛錚宇的手機號，囑咐了好幾遍才讓兩人走。

    那時候洛錚宇還沒有車，共享單車也沒有現在這么普遍。洛錚宇騎著上學的自行車，把他放在后座上都不放心，時不時回頭看看他。

    他用手用力抓著洛錚宇的T恤，出汗的小手留下了好幾個印子。

    “陽陽，你抱著我的腰，緊緊地抱住別掉下去好嗎？”

    ……

    那時候小叔叔應該和我現在差不多大吧？韓靖陽走到客廳里，開始打掃房間。

    掃把和水泥地板嗆起了塵土，他忍不住咳了兩聲，打開窗戶，耀眼的陽光闖了進來，讓人心情也好了一多半。

    他忽然想起來，他和洛錚宇還在這里生活過一段時間呢。

    但洛錚宇當時也只是個剛結束高考的毛頭小子，又不忍心讓他一個人待在家里，跟母親說明情況后和他一起住進了教師宿舍。

    剛開始的時候，洛錚宇住在隔壁，每天晚上連覺也睡不好，一聽見聲音就往隔壁跑，每次都得抱著他在床上安慰好久。

    他問的最多的話就是“爸爸mama去哪里了？”，這時候就感覺洛錚宇抱緊了他不說話。

    洛錚宇做飯的手藝很差，每次不是鹽放多了就是油放多了。吃了好幾天，韓靖陽食物中毒被送進了醫院，他的小叔叔紅著眼睛提著保溫杯進來問道:“疼嗎？”

    他搖了搖頭，洛錚宇摸著他的小卷毛，對他說:“不許對我撒謊好嗎？”

    “有一點點疼。”他指了指自己正在輸液的左手，“只是一點點哦！”

    “陽陽真乖。”

    洛錚宇忍不住流了幾滴淚，他伸出手替他擦去了。

    “爸爸說人長大了就不能哭了，小叔叔多大了？”

    洛錚宇幾乎被他小大人的樣子逗笑了，“我十八歲了。”

    “啊！”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你成年了！我爸爸說我十八歲的時候給我一份大大的禮物！可是他太忙了。”

    “以后你的每個生日叔叔也給你禮物好不好？”

    “好啊好啊！”他的眼珠轉了幾圈，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問:“小叔叔怎么哭了？你也疼嗎？”

    輸完液之后他就知道小叔叔為什么哭了，他被洛錚宇抱著站在病房外，床上躺著他心心念了幾天的爸爸。

    高大的爸爸閉著眼睛臉上戴著不知道名字的儀器，旁邊站著刻薄的姑姑。

    洛錚宇推開門走進病房，他看著臉色比他還白的爸爸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咬著嘴唇淚水順著臉頰滴到了洛錚宇的手臂上，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陽陽！快過來看看你爸爸。”

    姑姑腫著一雙眼就要過來抱他，可他像是失去了反應能力，緊緊地抱著洛錚宇的脖子不放手。

    姑姑的雙手尷尬地在空中停留了幾秒落了下去，情緒還是很低落。

    病房里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得見儀器“滴滴滴”的聲音，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人終于醒了。

    三個人圍在床邊，爸爸擺了擺手，示意留他在這里。

    他才知道，爸爸mama去招新生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mama幾天前就走了，爸爸撐了好幾天才醒了。

    爸爸伸出手揩去他眼角強忍的淚水，在他手心寫道他:“爸爸要和mama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讓姑姑照顧你好不好？”

    他握住爸爸虛弱的手，急切而堅定地搖了搖頭，“爸爸呢？mama呢？你們不要我了嗎？陽陽又做錯什么了嗎？”

    “可姑姑是你唯一的親人了……陽陽乖，姑姑對你不好嗎？”

    韓靖陽的淚水流的很厲害，他大部分的字都不認識，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時候爸爸突然沖門外擺了擺手，洛錚宇推開門低著頭走過來。

    只見爸爸在洛錚宇手里寫了幾個字，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門外的姑姑推門進來一把推開了洛錚宇。

    “哥，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養。”

    聽完這些話，爸爸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姑姑也再也沒有出現，就連幾日后舉行的葬禮也沒來參加。

    洛錚宇在教師宿舍里找到了戶口本，去辦理了一些手續，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新的戶口本。他翻開戶口本指給韓靖陽看，“這一頁是我的，下一頁是陽陽的，從今往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洛錚宇成為了韓靖陽的監護人，父母離異，一直跟著母親生活，和母親的關系不是很好。母親也就由著他，對于這件事沒有過多地干預，只是囑咐了幾句好好照顧小孩子。

    高考之后的整個暑假洛錚宇都陪他待在教師宿舍，廚藝見長。他的話很少，經常漫無目的地哭。

    洛錚宇被里程碑大學錄取了，馬上就要去另一個城市了。沒有告訴他，可是他卻知道了。那天洛錚宇做了一桌子他喜歡吃的菜，他盯著洛錚宇，也不說話。洛錚宇也不知道說什么，就見韓靖陽走近自己窩進懷里，靠在他肩上哭了。

    老舊的塑料殼電視里放著在影碟店里租來的電影，是mama愛看的“泰坦尼克號”，CD盒子上還寫著歸還須知。

    天花板上電扇吹的風都很熱，客廳里的石英鐘搖擺著突然停止了，空氣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他的淚水浸濕了洛錚宇的純棉T恤，“小叔叔，你要走了嗎？”

    “嗯。”

    韓靖陽又不說話了，菜也沒吃幾口，洛錚宇想對他說點什么，卻發現自己此時像個啞巴，大腦一片空白。

    “是要帶上我嗎？”韓靖陽眨巴著淚光閃閃的眼睛，“我們要有一個新的家了？”

    見洛錚宇沒有說話，他湊上去用鼻尖蹭著洛錚宇的鼻尖撒嬌，他央求著，“我們是一家人了，不可以分開的。”

    時間仿佛隨著石英鐘的鐘擺一起停止了，他慌亂中從洛錚宇懷里掙脫出來，不熟練地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洛錚宇切的菜很不規則，經常從筷子中滑落下來，他固執地用筷子在桌子上夾著。眼里的淚水強忍著不肯掉下去，時不時回過頭去看洛錚宇。

    洛錚宇的心似乎被一雙手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從韓靖陽的手中奪過筷子丟在桌子上，雙手一勾就把韓靖陽撈進了自己懷里。

    這次韓靖陽終于不再忍耐，摟住他的脖子大哭，淚水是溫熱的，帶著他的感情一起流進了他的心里。

    他輕拍著韓靖陽的后背，淚水從眼角劃過臉頰滴落在韓靖陽的背心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不分開了，小叔叔不會和陽陽分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