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由就是不斷得到一切,再不斷失去剛剛得到的一切。 N城繼續待下去也沒意義,重回自由身的李昭明換了一個小鎮,那里依山傍水,空氣宜人,非常適合旅居和養老。當地物價與房價有連年上漲的趨勢,當房地產企業在這里開設分公司專營養老項目,他認為是一個好機會,便毅然投了簡歷。銷售屬性的工作都差不多,或者說,處于社會網絡之中的人類從小到大都在向外界“銷售”自己:外表、談吐、氛圍、細節展示、恰到好處的展現出利益的可得性,在兼顧效率的同時適當的寬限他人,以人情做抵押,加深彼此的鏈接與束縛。 在應酬的酒席上拼命灌酒,最終身心無力趴在桌上奮力喘息以加速血液中流淌的酒精濃度代謝的時候,他閉上眼睛,想到唐韞暉隱于暗處時的面孔。疲倦,附帶廉價的興奮,擠在他身邊,說起工作時發生的趣事,語速很快,像要為他解悶。 這么多年來,他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貧窮,節制,做苦力,汗臭,房間里卻擺放了那么多的書。 原來如此,他沒說謊。他是真的被放棄了。早就說了吧!如果試著理解那些難以理解的事物,到頭來自己也會被牽連其中。他一點也不關心那個男人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不得不承認,脫離囚禁之后他仍無數次地思考他們之間的關系,思考那個男人的命運,這本身就是一種奇怪的做法。他們沒有感情上的糾紛,更多的是幼稚互傷的玩笑,相處的日子里扮演情侶,后遺癥便是無法從腦內將他的事情驅逐。因為他對他居然產生了共鳴,像是一種關于愛和仇恨的疾病,蠶食對之感興趣的所有人類。 工作逐漸上了正軌,李昭明開始打量周遭的異性。也就在這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受刺激能勃起,也有快感,但很難射出jingye。即使有,量也少得可憐。他去做了檢查,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攝入高濃度的雌激素。接到檢查結果的那個下午,他以外出拜訪客戶為由,實際上拿著檢測結果,依靠在醫院走廊冰冷的墻壁旁,目不轉睛地盯著手里的報告。兩個月時間的高濃度攝入量,尚有回轉余地,時間如再拉長,比如六個月,一年,后果將不堪設想,有很大的可能性將造成永不可逆的傷害。 雌激素摻雜在食物和水里,源源不斷地落入胃袋,受饑渴之苦的身體將之循環吸收。逐漸的,體毛變淡,rutou艷麗,皮膚變得比保養后的狀態更為細致,囊袋冰涼,摸起來毫無沉甸之感,包攬他飲食的人原來真實目的是要讓他斷子絕孫。斷子絕孫這四個字,是遠古流傳至今的惡毒咒罵,對他來說只在電視連續劇,或者是暴民攢動的網絡世界才會不小心看到的詛咒語錄。他捏著報告,眼睛緊閉,仰頭深呼吸,嘴角不時抽搐,一不小心,笑意就會宛如攀上房梁的藤蔓,蔥郁,蠢動,繚繞出一個淡漠的笑。 想殺了那個男人。 想念著他,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殺了他。 到底怎樣才能做到? 想歸想,然而在夢里,他不斷被那個男人殺。全是莫名其妙的夢。他夢見在老家江邊玩耍時,男人出現在他面前。夢里的男人看起來像個高中生,腳步拘謹,帶著怪異的表情向他靠近。他們僵持著對視,他發覺自己竟無力動彈,時間過去得很慢,他徹底慌張了,后腦勺像被針刺一樣疼痛。在他面前,他就像一只赤身裸體的獵物。然后,他聽見他說,“第一個問題……你記不記得我是誰?”他剛張開口,準備說點什么,下一秒就被他推進江里。 這樣的夢頻頻出現在深夜,他單方面的、被男人殺死的夢,場景變幻,死因因場景變幻而改變,唯一不變的是男人總是會問他,第一個問題…… 也許還有很多很多問題,按照現實里的做法,應該是提出一個,回答一個,再接著提出第二個,第三個,直到全部解決為止。夢里的秩序顯然和現實不一樣,男人提出問題之后,枉顧他的答案,就將他斬殺。他不記得被殺時的感受,因為是在夢里,唯有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他頭頂,久久不散。殺氣騰騰的男人望著他尸體的表情,竟然讓人覺得有一絲可憐。他好像是在哭著。就像曾經共度的夜里,他對自己說,活著很孤獨。他說這話時閉著眼,卻能感受到他與自己的對視,濕漉漉的眼睛滿溢潮汐般的淚水,哀傷,迷茫,不輕易對人訴說的沉重事物,排山倒海般朝自己涌來。 那時,自己說了什么呢?還是什么都沒說? 真想撕開自己的身體,向他展示空無一物的內核,然后用極為真摯的感情去質問、去判斷、去歇斯底里:你究竟想從我這得到什么? 他想起曾經從書柜里翻出來的日記,唐韞暉的日記,最后一句寫著:我的血流干了,一個黑色的洞。我已沒有再好的東西,你搖搖頭,所以轉身走了。 這么說,唐韞暉的內核也空無一物。 兩個空洞的人互相思念,思念算是愛為數不少的表現形式之一嗎?如果是,那他可能確實是在若無其事的思念著唐韞暉。男性rou體的氣味,聞慣了之后,是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棉被里有這種氣味,狹隘的空間里漂流著這種氣味,唐韞暉的身體是氣味的來源,但越接近源頭,氣味卻越消淺。當初離開的時候,也許應該偷一件衣服的,這樣他就不至于需要記憶里的頁面,一頁頁翻開,仔細尋找,辨認,將屬于唐韞暉的體味從記憶的折痕里摘出來。還好,只是幻想聞到了這種味道,心靈便受到了慰藉般沉靜下來。 還有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就像自己變成了無實體的幽靈狀態——將空的啤酒罐、空的煙盒扔在桌上,過不了多久,唐韞暉便從外部世界提回來補足品。 所有的話題都是關于過去。高中時期,兩個人如何偷偷配合,從校外將外賣拿回學校,期間與保安斗智斗勇,這個游戲他們永遠玩不膩。還有荒廢的教學樓天臺,他總是準備兩支棒棒糖,留給自己的是牛奶味,唐韞暉的是巧克力味,他們翹了晚自習,偷偷跑到天臺,躺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一邊吃棒棒糖,一邊凝視靜謐的星空。 “預備。”他手臂攀在天臺的欄桿上,低聲說:“跳!” 兩個背后滿是灰塵的少年在夜幕未明的樓頂,身姿整齊,縱身一躍。 天臺往下,還有一道一米出頭的隔板懸在空中,他們跳下了天臺,落在隔板上,緊張的心情不言而喻,隔板承重后的晃蕩令他們忍不住尖叫。幸運的是,保安沒有注意到夜色中的小小插曲,他們爬回天臺,瑟瑟發抖,彼此對視,因為緊張,棒棒糖在嘴里碎成了顆粒,忘了是誰先開始的,總之兩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個幫另一個拍打制服背面的灰塵,一邊拍一邊笑彎了腰。那些日子除了拼命學習,唯一的樂趣就是在空隙里找出時間,毫無意義的玩樂打鬧。 從他的角度看來,他們的關系早就超越世間情誼,成為一種無形、無聲、透明質、依靠氛圍辨認彼此、毫無懸念、和愛、喜歡之類的東西無瓜葛的牢不可破的幸福滋味。和唐韞暉在一起,很幸福,幸福很簡單,只承載了兩個十七歲的少年人生中短暫的一段。正因為短暫,他十分珍惜。直到唐韞暉用粗糙、暴力、rou欲、墮落、惡心又變態的方式摧毀了他的幸福,他才感受到厭惡在心底升騰。 也許唐韞暉早就知道他會離開,于是喂他有毒的食物和水,讓他失去離開后重建幸福的可能性。無精的身體,短小的yinjing,在性吸引力的層面,他已經是完敗中的完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