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軍官和面點師到醫院的時候，陸老爺子剛剛睡完午覺，睡眼朦朧地靠坐在床上，拿熱毛巾敷著臉，護工阿姨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幫他削蘋果。

    病房門上都有透窗，兩人站在門前張望，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百無聊賴的陸老爺子，就差數護工阿姨手上的蘋果轉了幾圈了。

    看軍官準備抬手敲門，面點師悄悄藏在軍官身后準備給陸老爺子一個驚喜，看著他難得幼稚的樣子，軍官笑著挑挑眉，往前站了站把他遮了個嚴實，曲指敲門。

    “叩叩叩——”

    護工聽到敲門聲，對一臉疑惑的陸老爺子點點頭，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到小桌子上的碟子里，起身去開門。

    “爺爺。”軍官進門，把手上拎的營養品遞給護工讓她收起來。

    “喲呵，來啦？我還以為你小子不來了呢。”老爺子看向一日不見容光煥發的孫子，對方笑吟吟的，平時總是一副正經的軍官樣，喜怒很少流于表面，今天卻好像心情很好，笑得牙齒都收不住。

    他迷惑地打量著不對勁的軍官，眼尖地發現他身后好像還藏著什么人，好奇地探頭過去看。

    “陸爺爺！”面點師笑得眉眼彎彎地從軍官身后轉出來，老爺子的氣色比昨天看到好了不少，看到他安好他很開心。

    “哇，小桐也來啦?！标懤蠣斪涌吹矫纥c師的反應比看到孫子大多了，眉開眼笑的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面點師嘴角掛著溫柔又乖巧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

    被晾在一邊了呢。

    軍官摸了摸鼻子，默默地坐到了護工原來坐的位置，隔著病床正對著面點師。

    骨節分明的大手撈起桌上的蘋果削著，熟悉兵刃的他削蘋果時的動作十分流暢好看，紅彤彤的蘋果皮薄得仿佛能透光，一圈圈均勻地落進垃圾桶。

    護工很會看氣氛，放完東西自覺地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把空間留給房里的人。

    “今天中秋，小桐怎么沒回家陪你爸媽？”陸老先生是知道面點師的習慣的，他每年都會提前把點心送給他，因為中秋要回家陪父母。

    面點師的臉紅了紅，面對一臉關切的陸老爺子，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識地看了眼削蘋果的軍官。

    “睡遲了……”他低頭給陸老爺子掖被角，囁嚅著回答，不敢看他。

    “你怎么會睡遲？”陸老爺子皺皺眉，他印象里的面點師是個很注重時間的人，以前做他租客的時候，每天都會起得很早去店里做準備，就算是寒冬臘月也沒見過他賴床，“你不是向來都起得很早嗎？這幾年就沒見你睡遲過……”

    “咳，爺爺吃?！?/br>
    見面點師的臉越來越紅，掖被角的手指也下意識地收緊揪著被角，一旁削完了蘋果的軍官佯裝咳嗽，把果切裝到碟子里端到爺爺面前，一臉殷勤地拿牙簽戳起一塊蘋果，遞到爺爺嘴邊，試圖用它吸引他的注意力。

    “？”陸老爺子的注意力果然被孫子吸引了，自從他去軍隊以后就沒這么主動過，人也一天比一天寡言，今天居然這么殷勤，又是送營養品又是削蘋果。

    他狐疑地張嘴吃下那塊蘋果，眼神流連在臉紅的面點師和笑得一臉狗腿的軍官身上，被自家孫子rou麻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陸鉦同志，你正常點！”他不由自主地擺出年輕時當兵的把式，虎著臉呵斥孫子，“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今天怎么笑得這么狗腿，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陸老爺子皺皺眉，眼里十分嫌棄。

    “爺爺，你現在身體怎么樣？”軍官挑挑眉問自家爺爺，他也不想嚇到他，萬一把爺爺氣病了，回頭阮阮也要和他生氣，到時候就得不償失了。

    “好著呢，醫生說下禮拜就能出院了，”陸老爺子看著孫子眼里狡黠的光，不明所以地回答他，“怎么，還想照顧我出院？”

    “好吧。那爺爺，你聽好了，”軍官聞言聳聳肩，把手上的果盤放到一邊，擦了擦手坐直，雖然是坐姿，背脊卻挺得像在站軍姿，臉上一派云淡風輕地說道，“我和阮……”

    “別！”面點師突然意識到他想說什么，沒想到他在別墅里說的告訴爺爺居然不是一句戲言，著急地站起身想要阻止。

    軍官看了他一眼，搶在他過來之前迅速地說完：“我和阮阮在一起了！”

    “你怎么！”面點師大步走到軍官身邊時發現已經來不及阻止了，羞得脖子都紅了，但是他天生嗓音溫柔，連羞惱的質問都顯得可愛。

    他回過頭看向明顯呆住的陸老爺子，心里又氣又急，背過身不敢看老爺子的臉色。

    “沒事的……”軍官醇厚的嗓音無奈地響起，大手一伸緊緊地扣住了他下意識緊握的手，強勢地把對方的手攤開，然后十指交扣緊緊纏住不放。

    面點師對于背后的沉默越來越害怕，纖細的背脊繃緊，微微地顫抖著準備迎接陸老爺子的斥責。

    如果他斥責他那也是合理的，他想，畢竟他是一個男人，受了他的恩惠還覬覦他的好孫子，甚至不要臉地假裝成一個乖巧的孩子來看望他。

    他突然又想到陸老爺子身體還沒好全，如果他被他氣病了怎么辦……深深的愧疚和后悔攫住了他的心，他的手開始發冷，在軍官溫厚有力的掌心里顫抖得厲害。

    他無力地扭動手腕想要掙開他的手，但是軍官的手指很有力，緊緊地纏著他的，根本掙脫不開。

    “你們……”陸老爺子的聲音響起，一時聽不出什么情緒。他頓了頓，緩緩地開口，聲音里是滿滿的疑惑：“什么？”

    “沒……”面點師回頭慌亂地想要否認，聲音顫抖，眼圈已經紅了。

    軍官看著他委屈又著急的樣子，紅紅的眼圈里含著淚花，明顯地感受到手中扣著的掌心已經因為緊張的冷汗濡濕了，手指也變得冰冷。

    他在害怕。

    感受到他的情緒，軍官想對爺爺坦白的心反而更加堅定，身為軍人的他凡事講求效率，一旦決定了什么事就要去做。

    他們兩個想順心地走下去，遲早都要面對雙方的家長，自家的爺爺住在同一個城市，又和面點師熟識，如果連這道坎都過不去，他又怎么敢說要和他共度余生。

    他不想面點師以后面對爺爺的時候就想起這件事情，背負著隱瞞的痛苦。

    他很了解爺爺，他會理解的。

    軍官放開了面點師的手，把人摟進懷里，寬厚的手掌輕撫著他緊繃的背肌，溫暖的懷抱熨帖著四肢發冷的面點師。

    “爺爺，我們在一起了，”他看著陸老爺子，嚴肅地、認真地重復了一遍，聲音渾厚有力，字正腔圓地像在念誓，“是我追的他，我們在一起了。”

    陸老爺子看著孫子執著得仿佛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的眼神，他的孫子和他兒子像極了，決定的事情往往辦得干脆利落，而且固執的要命，老爺子心里百轉千回，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另一位當事人。

    面點師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牙齒用力地咬著，臉色有些發白，眼圈紅紅的，眼睛一閉視死如歸地出聲，溫柔的嗓音低啞，帶上了幾分哽咽：“陸爺爺……對不起……”

    “……傻孩子，對不起什么，我家臭小子追的你，要說也該我對不起你。”陸老爺子看著面點師紅紅的眼圈，眼里含著滿包的眼淚要掉不掉的，心里也有點亂，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被他孫子看上了呢……

    他看不得人哭，特別對方是他看了好幾年的孩子，平時又溫柔又懂事，還很會照顧人，以前在他那租房子的時候就隔三岔五地送點心過來，有空的時候甚至會幫忙做做家務。

    雖然這件事出乎意料，但是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別哭?！?/br>
    面點師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洶涌出來，失而復得的驚喜充斥了他的心。太好了，陸老爺子還肯和他說話，還出聲安慰他，那是不是代表著他默許了？他接受他了嗎？

    他淚眼朦朧地看向陸老爺子，軍官站在一邊拿著紙巾給他擦眼淚，心疼得要命，下意識地瞪了一眼自家爺爺。

    “？？？”莫名其妙地被孫子瞪了，陸老爺子沒好氣地訓斥：“你這小子，媳婦哭了你瞪我干什么？”

    “我都說了是我追的他，你嚇他干什么，”軍官沒大沒小地翻了個白眼，聲音里的激動和快活卻怎么也遮掩不住，爺爺的首肯顯然也給了他極大的鼓舞，嘴上卻還是不服輸地和爺爺斗嘴，“你看看你，都把他嚇哭了?！?/br>
    “嗨呀，你這臭小子！我哪里嚇他了？”陸老爺子的臉也漲紅了，看著從小到大都規規矩矩的孫子此時像只護食的小狼崽，他懷里的面點師還在又哭又笑地擦著眼淚，無奈地嘆了口氣，“昨天才認識，今天就這么護著了？”

    “我喜歡！”軍官理直氣壯地應聲，眼神堅定。

    緩過來的面點師整理了一下儀容，臉上十分不好意思，眼圈和鼻頭都紅紅的，聽到軍官理直氣壯的話以后連臉頰也紅了。

    “你是認真的嗎？”陸老爺子看著軍官，表情變得嚴肅。

    “嗯。”

    軍官低低的應了，醇厚的嗓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執著：“爺爺，我長這么大沒有喜歡過人，阮阮不是女孩，但是我很喜歡?！?/br>
    面點師抬頭看他，軍官就盯著他紅紅的眼圈，緩慢低沉地重復了一遍。

    “很喜歡。”

    面點師低下頭，主動伸手搭上了軍官落在他腰間的手。

    “好?！标懤蠣斪涌此麄冞@樣子，表情松了下來，招手讓面點師過去，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他要是欺負你，就和爺爺說?！?/br>
    面點師乖巧地點點頭，眼里亮晶晶的，被淚水打濕的睫毛撲閃撲閃，陸老爺子以前沒注意，只當他是他孫子輩地幫他寵他，第一次發現他長得很好看，尤其是現在這幅樣子，本來就秀氣的臉梨花帶雨的，簡直比女娃兒還招人疼。

    一瞬間他仿佛明白了自家孫子為什么下手這么快，猴急得跟有人搶食似的。

    陸老爺子看著好欺負的面點師，兩人隔了一晚上就進展如此迅猛，讓他不能不多想，猶豫了一會還是忍不住低聲問：“他沒用強吧？用強的話就告訴爺爺，爺爺讓他爹揍他！”

    面點師看著陸老爺子那老頑童的樣子，對自己非但沒生出隔閡反而更加親近了，心里十分開心，他乖巧地點點頭，聲音猶帶了點鼻音：“嗯！謝謝爺爺！”

    “哎——”軍官看著大聲說悄悄話的兩個人，上前一步不甘示弱地拉住面點師的另一只手，孩子氣地出聲反駁，“我可正人君子了，才不會那樣?！?/br>
    “鉦兒，你從小到大都乖巧懂事，這個決定你做了，就要負責到底。小桐是個好孩子，你既然主動招惹了他，可不能辜負他?！?/br>
    老爺子眼里閃著深沉的光，看著軍官意味深長地說：“我管不了你爸，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他，你自己去和他說?！?/br>
    “嗯?！避姽冱c了點頭應下。

    他父親年輕時和爺爺鬧掰的事在陸家人盡皆知，雖然后來和好了，但是破鏡重圓終歸只是神話故事，兩人之間也生出了難以彌補的距離感。

    他深知父親那執拗的性子，如果阮阮能得他青眼最好，但若是他不同意，那么父親就會成為陸家這邊最大的障礙。

    但是，軍官又何嘗不是個執拗的人呢？

    “不過我可以答應你的是，如果你和你爸談崩了，小桐不會有事?！?/br>
    面點師聞言感動地抬頭看陸老爺子，得到親近的人承認和庇護的感覺溫暖得讓他想哭，但是感動歸感動，他并不甘心到了那一天自己只是一朵要人保護的嬌花。

    他側頭看著軍官剛毅的輪廓，仿佛要把軍官或溫柔或霸道或孩子氣的模樣深深刻在心里，雙手回握著爺孫倆，擲地有聲地說道：“爺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會和他一起面對?！?/br>
    他每每溫柔低沉的嗓音帶著鮮見的勇往，似乎今天的這場談話在無形中改變了什么，讓這個向來溫柔如水的人下了決心，化作了一把披斬頑石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