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作為城堡的管家和芙妮的貼身仆人，霍爾習慣在清晨五點半準時醒來。

    即使最近幾天主人離開北原，去帝都參加小皇帝的生日宴，管家先生依然一絲不茍地遵循著平時的作息。

    只是經過簡單的洗漱，霍爾就開始了忙碌的一天。平時，他總是需要在芙妮醒來之前，做好充分的準備。即便主人此時不在城堡，管家也不會有絲毫懈怠。

    首先，是將北原各區呈上的公務函進行初步篩選。

    北原是斯坎尼帝國面積最大的領地，每天都有數不清的繁瑣事務。如果因為芙妮不在領地就放任不管，這些信函很快就會堆積成山。

    他只會將最緊急與重要的部分匯總起來交給芙妮。其余的大多數公務函，只是需要蓋上印章，這樣重復的工作芙妮是懶得做的，于是將印章交給了霍爾。

    霍爾將這枚印章視為主人對他的信任的最好證明。他將它一直隨身攜帶著，即便是睡覺時也會好好揣在貼身的口袋里。

    仔細瀏覽每一封公務函，挑出需要交給芙妮過目的部分，剩下的蓋上印章并記錄存檔，發回給領地里的各管理局。這樣，他的第一項工作就算是結束了。

    整理好公務后，輪到城堡的事務。每一天早晨，霍爾都會對城堡進行一輪巡查。

    被芙妮買下的八年來，他走過這座城堡無數遍，每一個角落都能刻畫在心里。盡管已經過了八年，他仍然保留著作為少將時的本能，就像一只軍犬那樣敏銳和警覺。城堡里出現的任何異樣，都逃不過霍爾的眼睛。

    清晨的城堡，在霧氣的籠罩中靜謐而安寧，仿佛時間停滯。除了值班的侍衛，大多數仆人仍在沉睡之中。

    霍爾習慣行走在這樣的安靜里，方便他在腦海中梳理好一天要做的事。

    今天最重要的，是向主人匯報各地呈上的季度總結，以及去北區處理一些事務。還有……

    胸部輕微的不適感讓霍爾放慢了腳步，深深地呼吸著，有些尷尬地紅了臉。

    嗯，還要找個機會提醒一下主人……這件事。

    然而，花園里的異動，打破了他的思緒。

    “誰在那里？”霍爾瞇起眼睛。

    花叢中一陣劇烈的抖動。片刻后，探出一個毛茸茸的金色腦袋。

    接著，抱著花的青年惴惴不安地從花叢里鉆了出來。

    “霍爾大人……是我。”

    大約是在花叢里蹲了很久，菲洛起身時微微趔趄了一下。

    霍爾審視著這異域的俘虜。雖然受到特制電擊項圈的限制，霍爾已經無法釋放和使用信息素，但是他天生屬于Alpha的威壓和鋒利的目光已經足以讓菲洛感到畏懼不安。

    “你在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采幾朵花，大人。”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的。沒等霍爾追問，菲洛已經慌忙坦白。

    “主人房門前的花瓶里，許多花都已經枯萎了……我想在主人回來之前換上新的花束。”

    這樣的答案讓霍爾感到一絲意外。他的視線觸及菲洛被花刺劃傷的手指，冷厲的目光稍稍放緩。

    “城堡的仆人會做好這件事。”他說，“而且比起觀花，主人更喜歡品嘗甜點。”

    菲洛愣了愣，臉上騰起一抹紅暈。

    “好的，我會嘗試……不，我、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為了討好主人才……”

    他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什么，最后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霍爾大人，您知道的，主人一次也沒有……使用過我，甚至從來不召見我。我只是不知道我能為主人做些什么。我想主人對我并沒有什么興趣，我，我也不希望惹她厭煩……畢竟當初主人愿意留下我，也只是因為您的好心求情……”

    他抱緊了花束，身軀微微顫抖起來：“我只是想做個有些用處的人就好，不需要讓主人知道。”

    霍爾聽完他的陳述，平靜道：“我并沒有為你求情。”

    菲洛猛然抬頭：“什么？”

    “愿意留下你，純粹是主人自己的決定。至于主人對你是否厭煩，我想，她不會留下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人。”霍爾淡淡地敘述著，“沒有人能夠影響主人做決定。如果主人不愿意，我即便請求，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我當時只是在向主人匯報公務。”

    這個事實仿佛讓菲洛驚呆了，他腦海中不斷重復著那一句，“她不會留下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人”。他怔怔地看著霍爾，藍眼睛里露出夢幻成真一般的喜悅：“大人，真是如此嗎？”

    霍爾沉默片刻，沒有回答，轉而看向他懷中嬌艷的花卉。

    “如果只是為了采花，為什么需要在這個時間過來？”

    “您說這些莫桑花嗎？”菲洛低頭看了一眼懷抱中的花卉，又抬起臉向霍爾羞澀地笑了笑。此時，他的神情已經和剛才大不相同了。

    “這是塔格坦星球的花種，它們通常在早晨開放，所以只有在清晨才可能采到半開的花苞。這種狀態下的莫桑花花香幽淡，而且更容易保存。”

    “你對花卉很有研究？”霍爾若有所思地問。

    菲洛臉頰微微泛紅，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了解一點點罷了。”

    霍爾凝視了他片刻，垂下頭，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記錄了什么。

    “你說得對，城堡里確實不養沒有用處的人。既然這樣，以后你就負責定期更換城堡內部的裝飾盆栽吧。”

    “什……什么？”

    菲洛還沒有反應過來，霍爾已經撕下那一頁紙張，插入他懷抱的花束間：

    “這是你需要負責的區域和主人的喜好，今天之內去城堡的園藝設計師那里報道，她會告訴你你的具體工作。”

    “？？”菲洛懵懵然地抓住了紙張，“好，好的大人。”

    霍爾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轉身離開花園，繼續他的視察工作了。

    【上午】

    “……上一個季度，西區的礦產總量減產27.8％，除了能源礦石產量保持穩定，其余礦物開采量都大幅下降。北區的干旱近半個月已經得到緩解，只不過預計還需要經過幾場降雨才能恢復至原本的水位線。南區的畜牧業……”

    霍爾一板一眼地匯報著季度總結。在他面前，漂浮在半空中的藍色的顯示屏里，映出女Alpha窈窕的身形。

    在芙妮離開城堡的時候，管家仍然需要在每天上午通過視頻通話向她匯報公務。

    芙妮身上還穿著紅色的絲綢睡袍，坐在書桌后以手背支起臉。她半闔的眼眸中仍帶著尚未清醒的困頓。等到霍爾將各項數據讀了一半，她已經完全閉上了眼睛。

    “夠了。”芙妮終于淡淡打斷了霍爾的話，“只需要告訴我，熱能礦的儲蓄還有多少。”

    “……”霍爾望著數據表沉默片刻，“如果依然按照原先的開采計劃，北原的熱能礦枯竭的時間，預計比去年測算出的時間還要提前五年……”

    他看見芙妮唇角帶著嘲諷的笑，心里也隨之沉了下來，但還想要安慰芙妮什么：“但主人，您知道，是因為這次遠征的緣故。而且自從蘭哲公爵掌管秋城之后，有兩城資源互置的政策在，北原的壓力比之前幾年已經減輕許多……”

    芙妮緩緩地睜開眼睛，望著他笑了一下：“小霍爾，你的每一句話都仿佛在說，‘你其實還沒有那么失敗’。這聽起來更讓我感覺，自己真是個失敗的領主。”

    “不是的，主人。”霍爾倏然抬起臉，急切道，“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北原如今的衰退并不是您的錯，而是因為……”

    “噓。”芙妮的手指在唇前輕輕碰了碰，低笑，“小霍爾，不要說你不該說的話，我可沒把握能夠第二次保下你。”

    霍爾皺了皺眉，抿起薄唇。

    屏幕里的芙妮抬眸朝房間的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又接著笑道：“其實，一切也沒有那么糟糕。咱們偉大的陛下已經下達政令，決定比魯郡此后歸屬北原管轄。”

    她灰色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許嘲諷，唇角仍然嫵媚地彎著：“唔，小霍爾大概早已經猜到了吧？”

    霍爾垂下眼眸，自動忽略了芙妮的問題：“恭喜主人。”

    那一日，他確實并沒有為菲洛求情。他只是告訴芙妮，各地送來了資源開采的季度匯報。

    他的主人如此聰明，自然能由此聯想到北原的資源枯竭危機，再聯想到比魯星豐富的能源儲備——這才是芙妮留下菲洛的真正原因。

    某種意義上，那位君主將菲洛送來北原，是在向他的主人釋放著求和的信號。奈何糟糕的表達方式，只引起了主人的逆反。所以，他忍不住做出了提醒。

    只是為了芙妮，不為任何其他。

    以主人的利益為最高準則。他將這句話奉行了八年，這已經是他所有行為的最高準則，烙印在他身體的每一寸。

    “恭喜？小霍爾認為這是喜事嗎？”芙妮卻支起下巴，似笑非笑。

    霍爾怔了怔，抬頭疑惑地望著顯示屏中的主人。她似乎沒有他所想的那樣愉悅。

    這時一道急匆匆的聲音插入，打斷了他們的交談。

    “芙妮大人……”一位侍者出現在畫面里，甚至顧不上行禮，便附向芙妮耳邊焦急地說起什么。

    “……拉娜小姐……飲品……毒……蘭哲公爵……”

    突然的變故讓霍爾警醒，他放下手中的報表，望著芙妮漸漸變得嚴肅的神情，隨時等待著她的指示。

    “我明白了。”芙妮聽完侍者的話后，沉著臉站起來，披上外衣，“帶我過去。今天的匯報先停止吧。”

    后一句話是對霍爾說的。她轉過頭，僅僅安撫地望了他一眼，便抬手關上顯示屏。

    霍爾怔了怔，腦海里閃過什么：“主人，請等……”

    他還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芙妮已經切斷了聯絡。

    霍爾怔忡片刻，默默低下頭，收拾好厚厚的匯報資料。

    他垂下的眼眸顯得有些出神。是公爵大人出了什么事嗎？似乎還提起了提卡家族的拉娜小姐，想必絕非小事。相比之下，他確實不該在這時打擾主人。

    剛才竟然下意識地想要……實在是不應該。

    但是很快，顯示屏里又彈出一條訊息。

    “小霍爾剛才還有什么事情想說么？我這邊事態緊要，我們用通訊器聯絡。”

    霍爾看見消息條怔了一怔，心里涌上了些許暖意和羞愧，臉頰微微地發燙。主人還是聽到了。

    他抿了抿唇，一邊反省著自己剛才的不懂事，一邊認真地回復芙妮：“只是有幾份加急文件需要您的批復，主人。稍后我會將它們整理好，和沒有完成的匯報一起發送給主人。”

    發完消息，霍爾關上了通訊器，看著漆黑的屏幕，難得有些失神。

    主人……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抓住衣襟攏了一下，喉結滾動，輕輕咽了口唾沫。

    【午后】

    平常，城堡的午后是芙妮接待訪客的時間。如果芙妮沒有給霍爾指派別的任務，霍爾一般會陪侍在她身側。

    今天難得有了空閑，霍爾去了一趟領地北區，替主人清理幾只蠹蟲。

    作為北原領主，芙妮的財產主要來源于領地各區的稅收、自身的私產以及投資。按照斯坎尼律法，各領地稅收的60％需要繳納斯坎尼國庫，剩下的40％主要運用于領地自身建設。因此領主城堡的日常開支，實則需要領主們自給自足。

    芙妮的私產繼承自歷任北原領主，不僅僅包括這座城堡，還包括了北原中心城市的幾座大型商業街區、南區的畜牧場和山林果園、西區的能源公司、北原50％的冰川、海洋、草原的開發權及其附屬資源。在平時，這些產業都由專業的信托機構和領主的產業委員會代理。除此之外，芙妮從18歲起就開始對新興行業進行投資，如今在斯坎尼的娛樂產業上也占據了一席之地。

    每一個財務年，這些產業都會給芙妮帶來可觀的收入。

    只不過，隨著北原內部資源危機出現，加上斯坎尼帝國遠征造成的星際經濟動蕩，趁亂鉆營取巧的家伙在近兩三年也忍不住冒出了頭。

    這一次，霍爾以年度表彰的理由，邀請了所有私產的屬臣以及代理經理，在北區的度假莊園舉行了一場宴會。

    這些下屬們以為，領主如同往年一樣，對他們一年的工作進行例行獎賞，紛紛欣然赴宴。

    殊不知，迎接他們的是一場鴻門宴。

    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管家大人雷厲風行地卸去了十幾位代理人的職務，同時對數十個手腳不干凈的家伙做出了懲罰和警告。

    到場的賓客無不是開開心心地到來，面如菜色地離開。

    還有人出了莊園就昏倒在豪車上，直接被送往醫院。

    “管家先生，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最后一位還未離場的賓客，是從芙妮父輩時就開始管理北原產業的子爵，從輩分上可以算作芙妮的遠房叔父。平日里他自恃身份膽大妄為，結果這次也受到了霍爾的敲打和警告。

    惱羞成怒的他，陰冷而輕蔑地盯著霍爾，陰陽怪氣道：

    “只不過，你特意挑領主大人不在北原時宣布這些決定，你今天的舉措，是否真的得到過領主大人的肯首？你的一言一行，敢讓領主大人知曉嗎？”

    即便被質疑，霍爾仍然面無表情，平靜答道：

    “若是閣下質疑我今日有越權之嫌，可以在領主大人從帝都歸來后擇日面訪，將我的一言一行盡數告知領主。只要領主大人認為我有一絲過界，我愿受領主一切責罰。”

    不過倏然間，他抬起了眼眸，鋒利如炬的目光直直逼視著這位中年貴族，唇角挽起一絲冷冷的弧度：

    “請問，閣下敢將你私下的所作所為，上呈給領主審閱嗎？例如，閣下在沃斯托城新購置的私宅？”

    對面的貴族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好一會兒，才冷哼一聲。

    “哼，好一個管家先生。”

    “我對領主大人是否忠心，輪不到你一介低賤的奴隸來評判。咱們來日方長。”

    他話語依然刻薄，眼神卻已經虛了幾分。不等霍爾回答，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宴會廳。

    霍爾的神色絲毫未變，他早已習慣了自己因為奴隸的身份而受到非議。甚至不需要旁人提醒，他頸間那奴隸專屬的電擊項圈，已經在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

    正因為如此，主人對他的信賴、器重，還有……寵愛，才更讓他念懷于心，沒齒不忘。

    所有賓客都離開之后，一位老管家走上前，來到霍爾身邊。

    “費恩先生。”霍爾回過神，恭敬地微微頷首。

    這是城堡的前任管家，從上上任北原領主還在世時，便已經為芙妮的家族效力。在霍爾剛來到城堡時費恩教導了霍爾許多事務，此后被芙妮安排管理這座度假莊園，是一位忠誠而可靠的老人家。

    “孩子，你辛苦了。”老管家拍了拍他的肩膀，憐愛地看著這個英俊而沉穩的后輩。

    霍爾搖了搖頭，淺淺地嘆息道：“今天的事，若領主大人向您問起，請您不必替我隱瞞，盡數告知領主大人。”

    雖然主人說，他可以放手收拾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但是今天的舉措……會不會讓主人不高興呢？

    畢竟今天的賓客里，有許多都是芙妮父親那一輩的舊臣，也是主人曾經十分依賴的親信。

    他不擔心主人的懲罰，只擔心主人會為此失望難過。

    他的眉頭因為憂慮而微微蹙起。這時，老管家忽然開口：“孩子，有幾句話，我想讓你知道。”

    “您說。”霍爾回神，尊敬地微微彎下腰。

    “不要在意那些閑言碎語，相信你的主人。芙妮和她的父親一樣聰明，你要相信她有足夠的能力去明辨是非，她會知道誰是值得信賴的干將，誰是碌碌無為的庸人。誰在真心為她著想，誰又是只懂諂媚的佞臣。”

    他慈愛地望著霍爾，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

    “另外，你僅要知道，在這個職位上，你必定要成為許多人的眼中釘。你只需要為一個人著想，做到讓一個人滿意，就足夠了。”

    霍爾一怔，隨即頷首笑了笑，手撫在胸前，輕輕地鞠了一躬。

    “謝謝您的教導，霍爾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