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約定的這天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到了每天早上都要蟄鳴給我扎頭發的時節了。 熱。 離開了付斜陽那開了空調的車,便是一片老居民樓,樹蔭間蟬聲轟鳴,把這兒的空氣炒得更為燥熱。 這里現在除了我家同樓的房子,別的還是住得滿滿當當。我們二人(一鬼)上了三樓,轉角便是我從前那個沒什么美好記憶的家。生銹的鐵門上倒著的福字自母親死后便再沒換過,十四年前喜慶的正紅,現在都已經成風干的臟橘色了。 付斜陽看向我,我討厭他這樣的眼神,我想他很擅長讓別人誤以為他是個溫柔的人。 擰開鑰匙,門吱呀地被我推開,鋪面而來的灰塵的氣味。 付斜陽打量了一圈,問:“邱醫生會定期回來打掃嗎?” “每年大年初一的時候。”我會指使蟄鳴來做個大掃除。 對于鬼我很不服氣的一點是,蟄鳴體力恢復所需要的時間太短了。即使忙活了一整天,他還是可以晚上把我cao到黎明。 我不服。 “很有心呢。”付斜陽夸贊道。 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還是允許蟄鳴收下這個贊賞吧。 “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工薪家庭的家。” “本來就沒有什么特別的,神像在書柜那邊,”我指了指客廳的一端,“可能就只有在那兒和父母的臥室里找找了,別的地方應該不會有母親的東西。” 付斜陽就算地毯式搜查也沒關系。 因為我已經提前讓蟄鳴把這兒重要的東西拿走了。 我得承認,想到能擺付斜陽一道,我挺開心。 我領著付斜陽往那神像走,回頭卻見他駐足在電視柜旁,低頭視線鎖在一處地方。 少頃,他抬眼直視我,表情還是一如以往的云淡風輕,“邱醫生,你最近回來過這里么? “我是說——在我們約好要一起來這里看看之后?” 我的愉快甚至是當即被澆滅。 怎么回事? 蟄鳴? ……是蟄鳴給我出了什么疏漏嗎?! 我因為擔心自己回來會被目擊,萬一付斜陽查問附近鄰居會暴露端倪,特意讓蟄鳴以靈體態回來拿東西…… 蟄鳴這家伙! 現在也只能裝作不知情,我故作迷惑地問付斜陽怎么了。 他靜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微微笑道,“這兒的灰塵厚度和旁邊的不大一樣……幾乎可以說沒有灰塵。” 他指著電視柜上的一處小地方,“估計是誰不小心碰到了吧。” 蟄鳴…… 這個蠢貨。 “怎么回事?”我把怒氣壓回心里,等回家再收拾蟄鳴這個笨蛋,“我沒有回來過,怎么會這樣……” “就門口的積灰來看,邱醫生應該是沒有回來過的。”他看著我,語氣卻不像他話語的內容那般。 我聽不出一絲一毫信任的意味。 “難道也有別人想要找經書嗎?”我給出一個理由,做出一臉惶恐。 他笑了笑,“也對,也可能是真的鬧鬼,有鬼在翻東西也說不定。” 媽的,這個付斜陽。 他環顧四周,嘆了口氣,“既然有人已經來過,那也沒有再找東西的必要了,東西已經被拿走了吧。”他無奈的一笑,又打起精神,“我可以參觀一下這個房子嗎?” “當然可以。” 他感激地點了下頭,隨我一同走到那神像前。神像與普通廟內道觀內供奉的都差不多,像前的香盞里早沒了香燭,只余一盆凝結成塊的陳年土壤。 神像是個鳳眼狹長的女人樣,卻不似別的神佛那般有著什么清麗矜持的手勢,而是雙手分別握拳,手肘貼在一起舉到胸前。 我從前便覺得這神像的姿勢奇怪,聽得付斜陽說那經書的名字叫后,我才明白,這是上了枷閥的姿勢。這又一次提醒了我,我和蟄鳴之間的羈絆,是來自一個罪神的巫術。 “炆伶。”付斜陽的話把我拉回現實,“沒想到還真有這個教。” 但他的話語里聽不出驚喜,他再仔細端詳了會兒,“別說,這炆伶還真是個美人——不過和邱醫生相較之下,還是差了點兒。” “付教授,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神像前還是注意一下吧。” 他卻笑得好看,“我看邱醫生也沒怎么注意的樣子。” 的確,雖然我知道世上有鬼,但我還是不大信拜神這事兒的,畢竟我同蟄鳴這些年來,可從未受過什么神明的庇佑。我們只有彼此。 再者,就算祭拜真的有用……那也不需要我來了。 我要費不小的勁,來忽略此時正虔誠地跪在地上,不停向神像傾訴著一些無非是希望我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的訴求的蟄鳴。 這家伙太礙眼了…… 他一個鬼,求起神來比我一個人還勤快。 付斜陽而后又同我去其他房間轉了轉,他早知道不會有什么收獲,便逛得閑散,一會兒便了事時,已到了飯點。 我當然又沒能把這人請我吃飯的邀請拒絕得了。 “聽朋友說這兒味道很好,剛巧又在附近。” “我記得付教授說過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 付斜陽從菜單上抬起眼來,勾起嘴角,“被邱醫生給抓包了。” “如果對方本來就沒有隱瞞的意思,那抓包也變得無趣了。” “那我下次爭取讓邱醫生覺得有趣吧。” 說話冠冕堂皇的。 蟄鳴因為我不回家吃他做的飯鬧不開心,整個鬼抱成一團,在空中緩慢地翻滾來翻滾去。 我看他是真的欠收拾。 煩得我多點兩份菜來宰付斜陽,雖然對于他來說應該不會rou痛。 嘖。 這倆男的是不是克我。 “總覺得不好意思,我沒能幫上付教授什么忙,還讓你白搭了一頓飯。” “哪里的事,能和邱醫生這樣好看的人共進晚餐,是我的榮幸。” “他是不是gay啊!”蟄鳴霎時打直身體,靈體態的他用拳頭錘著付斜陽那個他根本錘不到的腦袋。 付斜陽微皺起眉,看來他是覺得腦袋有點涼了。 今天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蟄鳴。 “付教授可以和我講一下關于那個文獻的事嗎,就是……你母親通過它知道經書下落的那個文獻。現在幾乎可以確定你們要所指的那個宗教正是我mama所皈依的,或許有了更多的信息,我能再想到一些什么。” 但愿我能從付斜陽這里再套出一些話。 “就是在C市一個道觀下出土的古書上說的。說是有一個信奉鬼的宗教,該宗教的經書分為四個部分,其中一二部分在A市,三四部分下落不明。” 母親所留下的經書,只有奪命鬼的內容,這應該就是第一部分。別的部分……難道還有別種類型的鬼存在?一二部分都在我們市,那第二部分在我們市的哪里? 正當我思索這些時,又聽付斜陽繼續道,“還有啊,古書上說,這個宗教行的是巫術,倘若巫術行使過多,會遭受現世報。” 現世報? 難道……我mama之所以被家暴至死,是因為現世報嗎? 那我呢? 我現在還好好活著,說明我還沒有到“過多”的程度,可是這個程度,又倒底是多少呢? “邱醫生?” 我回過神來,聽付斜陽還在繼續的閑聊,“這些書編得倒是有模有樣的,我要早生幾百年可能還真信了。可現在來看,這些東西根本經不起推敲。不過它們也確實有趣,其背后的緣由與邏輯值得考究。所以我很能理解我阿姨,如果我沒學法醫學,或許研究宗教學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看來這付斜陽的唯物主義還真是根深蒂固,那我倒可以放心些了,不過……現在重要的也不是這個了。 等等,“阿姨?是……繼母?” “哎呀,說漏嘴了。” 你心思這么縝密,鬼才信,不,蟄鳴也不會信。 付斜陽抱歉地一笑,“不過也沒隱瞞的必要,主要口頭掛著繼母,怕人形式地問一些家常,所以我在外都說的母親。我想邱醫生應該能理解我吧,我們都是怕麻煩的人。” “嗯。那付教授的言外之意就是,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了?” 付斜陽卻搖了搖頭,“對于邱醫生來說不必,邱醫生多了解我,對我來說是一件幸事。” 這人…… 唉,要是我能和蟄鳴心靈感應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用心聲制止他踹付斜陽背的幼稚又徒勞、還礙我眼的行為了。 既然付斜陽自己都不介意我打探他,我自然也不會放過對他知己知彼的機會,“付教授的父親是在你比較大的時候才重組家庭的嗎?” 照付斜陽的話,他與繼母的關系挺好,卻是稱呼阿姨,應該是因為繼母來到他家時,他已經到了對母親有概念,無法再喚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mama的年紀。 付斜陽點了點頭,“都是大學的事了。不過我爸媽在我初中就離婚了,雙方一個從政一個經商,還是好伙伴,一直到五年前我媽去世。” 這挺難得。 先前總是付斜陽盤問我,難得他能主動說起自己一次。 “抱歉,節哀。” “謝謝,不過我沒什么好哀的。”他的眼睛笑起來時像兩彎月牙,不得不說的確有著蠱惑人的好看,“我媽是個工作狂,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參與過我的生活,只是在我的教育資源上會出謀劃策。她的人生準則,就是在該奮斗的年紀奮斗,為了剩下的歲月能隨性享受。” 他一只手撐起下巴,一桌好菜他卻吃得懶散,“可是等到她奮斗夠了,決定放慢生活和她的小男友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她又查出了癌癥。我媽是個特自尊的人,她說受不了身體狀態不受自己控制,所以在變得不像樣之前自殺了。不過我想,或許她是受不了命運這樣的安排吧。 “我還記得她自殺前一天約我去吃飯,吃的就是今天這樣的私房菜,她對我說:‘你高興吧,我的遺產都是你的。我不求你懷念我,但你記得每年給我燒紙。’”說到這里,他干笑了一聲,“那時我就知道她大概要死了,不是當天,就會是后一天,但我并沒有規勸什么……她辛苦了半輩子,最后換得的是把她的所有都給一個她不愛的人;換得的是去信一次死后世界的彌補……” 付斜陽抬起眼睫,看向我的眼神中的銳利稍瞬即逝,“我好像自顧自說得太多了,抱歉。” 這次主動也未免給我了太多信息。 忙著拳打腳踢的蟄鳴都聽愣了,一臉懵地看向我。 看我有個屁用,我也不知道他出的什么牌。 “主要我今天能和邱醫生在一起,一時就多了些感慨,”付斜陽歉疚的一笑,笑得和煦又有風度,削弱了大半他這些話的唐突。 “我是一個很容易鉆牛角尖的人,”他繼續說道,“因為我母親的前車之鑒,我幾乎活成了她的反面,我沒什么大志,總是及時行樂,就這么活到了今天。” “我以為像付教授這么有成就的人,是對自己的人生做了精細規劃的。” “不是哦,多謝邱醫生的贊賞。我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罷了,”他夾起一塊附著片薄rou的骨頭,“我以為邱醫生也是這樣。” “我的確是。”他對我可真是了解,這不是件好事,“不過我天資不行,不像付教授這樣,隨遇而安也能做出大成就。” “邱醫生說笑了。”那塊骨頭被他徑直擺到了臟滓盤里,“在我的生活里,讓罪犯落入法網確實是我認為最有意義的事。但是——其實我并不是一個很有社會責任感的人。其實破案對于我來說,與其說是為了正義,不如說是為了在與罪犯的角逐中獲勝。” 他想起了什么,輕輕一笑,“邱醫生,麻煩你不要告訴別人噢。” “當然不會。” 我想要知道的關于付斜陽的信息,竟不用我去打探,付斜陽自己就盛好送給了我。 這給我更多的不安。 他知道我是個殺人犯,所以來和我套近乎嗎? 他想讓我對他放松警惕? 不行,冷靜。我討厭這樣,付斜陽的話把我扔進猜疑的迷宮里,讓我焦躁。這個人怎么回事,總是可以云淡風輕地牽引我的情緒。 待我終于冷靜下來,他又蹦出一句話,將我的思緒炸成一片空白。 他說:“原諒我說這么多奇怪的話,因為我第一次對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 “邱醫生,我想和你上床,如果你需要一個床伴的話。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個男友,那我也可以試試。”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是蟄鳴先捅了一個更大的簍子。 玻璃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透明片塊,坎坷的碎面上印照著我和付斜陽被拉長扭曲的臉。罪魁禍首亦無法在我眼中所見的碎渣上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