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晚不用做晚飯。” 蟄鳴聽到這句話并未覺得奇怪,看來他還記得付斜陽請客的事。 “不要夜宵嗎?” “不要。” 蟄鳴不甘地弓起背。 原本他作為一個鬼,只有在履行奪命契約時才會影響到現實世界,除外他都應該如一個幻影。但因我們之間的交集,使得他有能力讓他的幻影成為一個只有我能看得見的實體。 這是兒時偶爾的肢體接觸帶來的意外發現。嘗了禁果后,性交便成了讓蟄鳴擁有實體的方式。 所以他除了做我的契約鬼外,也成了我的保姆和保鏢。 做一次愛便夠他有三天實體,偶爾我要得激烈,他一晚射得多了,頂上一周也不成問題。 老實說,我挺感激我召喚出的是蟄鳴,一個傻愣的忠誠的鬼,因為有他得以隨意使喚,在生活瑣碎上我從來不用多煩惱。 我覺得自己就這樣過完一輩子就挺好。 “把地拖了。衣服三天沒洗了。”我吩咐。蟄鳴顯然不想,卻沒有反駁。 “今天一定收拾干凈。”他乖乖答應。 絆者與契約鬼并不需要時時在一起,不過也并不能遠距離互相感應。好在我如今生活中會遇到意外的幾率微乎其微,所以有時上班會把蟄鳴留在家里做家務,今天便是如此。 “晚上我可以來接你嗎?” “你知道在哪里嗎?” 蟄鳴沮喪地低下頭。他是鬼,我和他可沒有電話聯系這一說法。 “那我早點做完來醫院找你,我陪你一起去。” “不了。其實我不希望你去。我說過,對于付斜陽我們得謹慎。我們這兩天都做了愛,我怕你不小心忘了靈體化,碰掉個杯子什么的……難保付斜陽不會注意到奇怪。” 我親了親他的臉頰,要是這家伙能完全聽我的話,沒有這些小情緒需要我安撫就好了。 “我會盡早回來的。” “可是……”蟄鳴有些難為情地別開頭,“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萬一他把你帶到酒店那樣的地方怎么辦?” “蟄鳴,”我皺起眉,“獨自在家的時候少看些肥皂劇。” 見他還沒放下心,我握緊他的手,“昨天晚上射在我身體里的不是你嗎?這些年,我難道除了你以外還有過別人?” 他一把摟住我,我們接了個告別吻,一如每一個我獨自出門的早上。 付斜陽做東的地方是一家市內聞名的餐廳,貴,但又不至于高檔到會讓我們這些人手足無措。 我想付斜陽是個很會做人的人,換了新工作的地方知道宴請同事,選地方也選得恰到好處。而他還有能讓他輕易發揮他情商的資本。 出眾的外貌,殷實的家世,豐碩的學識。 盡管知道他能有如今少不了自身的努力,可他天生得老天眷顧也是不爭的事實。不過我倒不會羨慕這樣的人,因為我有蟄鳴。我想,召喚出蟄鳴就是老天對我的眷顧,雖然我不想讓蟄鳴知道我是這么想的。 付斜陽同一干刑警和法醫直接從現場來的這里,大家伙已經聊得其樂融融,他的身邊卻空著一個位置,我才注意到這一點,便聽見那空位旁的另一個人叫到:“哎邱臨你來啦!這邊這邊,付教授特意給你留的位置。” 阿文一貫的大嗓門,我也一貫不怎么受得了他的大嗓門,他引得好多人都看向我。他是這兒的刑警之一,也是我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說到底我今天之所以能來這兒,也得多虧了他。在辦案組需要一個精神科醫生的時候,是他想到了我,由此我才被牽扯進這個案子,也由此我才認識了付斜陽這個人。 正同別人說話的付斜陽見我來了,也朝我招了招手。 他并沒有解釋為我留這個他身邊位置的原因,我便也不問。 只是心里有些不適罷了。 他沒事人一樣對我寒暄,好在對話并沒有持續多長, 便被詢問他一些研究所相關事的同事打斷了。 付斜陽是A大法醫學的教授,他原是C大的,因A大法醫學系今年同市警局一起建了個研究所,為著這個片區省市最專業的法醫研究所的名義,付斜陽便被調過來當副主任。年紀輕輕,名頭倒是大得很。 人齊了便動筷,桌上都是負責這次案件的同齡人,按照付斜陽和別人的談話,他學校那邊的同事、前輩長輩們是要另再請。 這位付教授在人情世故這方面大概同我是天與地的區別。 都是年輕人,話題便也不會差太遠,再加上這個辦案組里的刑警大都互相認識,大家聊得十分融洽。 當然除我之外。我也不想融入進去。只是談及這次案件,有人問及我時我才會回上幾句。 付斜陽一直在話題的中心,一桌人除了他,我認識的人就只有阿文,阿文知道我不是愛說話的性格,不過在和同事閑聊中也怕我在別人眼中尷尬,偶爾與我搭上幾句話,我很無奈。 他無非是問些我近況,我和他雖不算朋友,但好歹從小學算起認識了快二十年,偏偏他又生在了個警察世家,對我也算不甚了解。 我知道阿文是個善良的人,盡管我不大喜歡。他大概因著我的過去,總覺得我該是個孤獨的人,時不時就想給我撮合個女朋友,我屢次推拒,他也當我是不好意思,久而久之我便任他去了,當耳邊風便是。 “怎么說還是有個人陪比較好嘛,小臨你不知道,我,還有我爸媽都擔心你啊,我媽老念叨,說比起我,她倒更希望你能早點找個人陪著。” 未等我繼續推辭,倒是被別人放過的付斜陽岔開了話題,“阿文,有個事想跟你打聽一下,我聽說你去年處理過一個邪教的案子……” 阿文這人是個人來熟的老好人,誰都能管他叫阿文。老好人點了點頭,“怎么啦,破得賊輕松一案子,付哥感興趣?” “也不算是,只是受人所托,不知道你能不能透露些細節?” “付哥你是誰?懸案終結者啊!你問我我難道有不答的道理!” 付斜陽感激地輕笑,“謝了阿文。是這樣,我媽是研究宗教學的,她查出一個文獻,上面說A城這地方埋了份某宗教的經書,雖說不一定是真的,但她還是托我幫她找找那本經書的下落,萬一呢。” “也對,現在這些邪教賊得很,引經據典的。但是啊,”阿文無奈地聳了聳肩,“我們抄的那個邪教,是個新辦的,教旨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白話,其實就一傳銷組織,這……還真沒什么有文化的東西。” 他因為沒能幫上付斜陽感到抱歉,果不其然,他做了我預計他會做、但我希望他不要做的事——“但是付哥,這事你可以咨詢下小臨,他mama是信教徒……而且說是法師也不一定,我們小學有個同學就是生病就醫不見好,結果一去小臨家被他mama一作法就好了!” 我想我或許應該把蟄鳴帶來,他雖然愚笨,但與我有著極好的默契,或者說某種程度上他總能知道我想讓他做什么——如果他在的話,剛才他一定會趁阿文還沒開口揍阿文的肚子一下,好讓這家伙的心思被完全轉移,讓他不會給我捅這么大個婁子。 可惜我沒有。 我捕捉住了付斜陽眼神變化的過程。 他現在以一份驚奇與意外的神情看著我,但在此之前,有那么短暫的約莫一秒,他的眼里全是興奮。 好像一個小孩盯住了什么極有趣的玩具一樣。 我大概理解他是怎么看我的。因為我估計那和我怎么看待他差不多。 “阿文,”我抱怨道,“我說過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吧……母親是個迷信的人……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我的為難煽動了阿文的惻隱,他忙懊惱地拍自己腦袋道歉,“對不起小臨!一順口就說了!但是……付哥也不是什么外人嘛……”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被付斜陽接過替他開脫,“邱醫生,這沒有什么不光彩的,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嘛,我倒是覺得這樣聽起來,你母親可真是個厲害的人。” “不,你不明白,”我垂著眼咬著唇,“我討厭這件事……mama信的神連她自己都救不了,這本身不就是一個諷刺嗎……” 付斜陽對我的話感到奇怪,阿文在收到他的眼神后,難為情地解釋:“小臨的mama已經去世了……” “這樣啊,抱歉。”付斜陽嘆了口氣,好似十分共情,一手撫上我的背,意圖排解我的情緒。 我不喜歡別人的接觸,哪怕是好心的。更何況我可不相信付斜陽是完全出于關心。 我挺直背,做了個深呼吸,“謝謝付教授,不好意思,情緒一下沒控制住。” “這沒什么。”他寬慰地笑笑,眼里卻遣倦地躊躇著什么,卻是沒再開口了。 我咀嚼著食物,心里盤算著,既然付斜陽已經知道我母親的事,他不可能不繼續打探。 為什么我不將計就計呢? 畢竟我對經書也知之甚少,只是有一部分開頭的殘卷罷了。 如果付斜陽的母親要尋找的正是我的這本,那我說不定能通過挖取付斜陽知道的信息,比付斜陽先找到這本經書的其他部分,畢竟他只是知道這個東西,我可是有這東西一部分的。 倒不是說我覬覦經書中的其他咒術。只是我害怕經書中會有傷害蟄鳴的咒術,我害怕這樣的東西落到別人手里。 我還想蟄鳴能完好的和我過完一輩子呢。 我已經習慣用蟄鳴去達到一些目的了,我也已經習慣有蟄鳴的生活了。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沒有蟄鳴我不一定不能活,但我肯定活得比現在痛苦上百倍。 “一直逃避也不是辦法……付教授,如果我能幫到你就好了。你可以大概描述一下那本經書所屬的宗教是怎樣的嗎?” 付斜陽思酌了會兒,“關于那個宗教的描述很少,主要的一點是,這個宗教信仰的不是神,是鬼。” 我想起從前擺在家里的那尊像。那他所要找的經書,應該就是我所擁有一部分的那本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mama信的是神還是鬼。或許你知道那本經書的名字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經。我只是從“式一”二字判斷那疊紙是經書的前一部分。付斜陽,麻煩你給我帶點新消息了。 付斜陽凝視了我一會兒,又像那凝視的幾秒都是幻覺一樣,一笑帶過。 “叫作。” 罪狀錄? 我的心里打起鼓。 不對,這十六年來已經做了那么多錯事,現在怕有什么用。 我明白,從我看到上吊的父親那一刻,我就明白。如果人死后要去天堂或地獄的話,與鬼締結契約的我一定會是下地獄。 到如今這一刻,確定我這些年所皈依的是一個鬼的罪狀、是巫術時,我才發現,我怕的不是下地獄。 我怕的是下地獄時不再有蟄鳴陪著我。 我突然好想立刻回家擁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