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時，李鏡突然“醒了”。

    作為人類李鏡的記憶和情感全部涌入腦海，讓他腦袋痛到無法忍受。

    這個時機比較尷尬，他正和小胖在打架。小胖長得太可愛，他總是忍不住掐掐臉、捏捏rou。要是玩太嗨超過了小胖的忍耐限度，他會被小胖用rou團子似的小拳頭砸胸口。當時憤怒小胖一拳揮出，他向后倒去，痛苦地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

    小胖嚇壞了，面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

    跟隨在旁的兩個球狀機器人迅速上前。一個膨脹成了與小胖等高的柔軟團子，把小胖攏進柔軟的身軀里安慰、保護；另一個將李鏡全身掃描一遍，漆黑的電子眼中閃過無數數據，然后發出“滴滴”的警報聲。數據實時共享，團子機器人攏著小胖想暫時離開這里，小胖不肯走。又是“滴滴”一聲，像是催促，團子身軀一攏再一展，小胖便趴在團子上昏睡了過去。

    李鏡痛到喊出聲來。

    機器人釋放出麻醉氣體，李鏡的rou體陷入昏迷。

    但李鏡的精神仍舊清醒。他好似躺在手術臺上，麻醉失誤，身體無法動彈，但手術刀割開他的腦袋的感覺無比清晰——頭皮被割開，顱骨用鉆子鉆孔，腦髓暴露在空氣中，脆弱的神經被粗魯地翻攪……

    球狀機器人電子眼內數據一直在飛速刷新，卻沒有其他動作，任李鏡僵硬地躺在草地上。

    芳草茵茵，像一塊綠色的毯子鋪在地上，一端隱沒在逐漸濃密起來的樹林中，另一端逐漸荒蕪，露出嶙峋起伏的巖石，再遠一些便是平靜清澈的海水，倒映著碧藍的天、像棉花糖一樣柔軟蓬松的云朵。

    金烏墜地。星月滿空。

    李鏡緩緩睜開雙眼。

    他坐起身，腦子里還有些混亂。身為人類男性三十多年的記憶占據腦海，他一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躺在這里。

    他的視線落在身旁的球形機器人上。機器人整體泛著淺色金屬光澤，渾圓的身軀上嵌著兩顆豆豆眼，下方離地三寸，懸浮在李鏡身邊。

    不知道為什么，他有種自己也在被機器人打量的感覺。就在這種感覺到達巔峰時，機器人光滑的表面變成了細絨狀，然后唰的一下，全身變成了綠色。

    李鏡：？？？

    李鏡轉頭，看到睡在軟團子上的小胖。

    被人類記憶擠到腦后的這一世五年的記憶回溯，李鏡踉蹌了一下，來到小胖身邊。

    軟團子輕輕一震，小胖醒了。

    李鏡想說點兒什么，張了張嘴。

    小胖撲過來抱住李鏡，擔憂和害怕的情緒一股腦灌過來。

    李鏡盡力傳達安撫的情緒。他反復在心里說，我沒事，沒事，別害怕。

    小胖緊張的身軀終于放松下來，卻還是抱著李鏡不肯撒手。

    李鏡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小胖后背，心底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

    他剛剛下意識張嘴說話，卻發現自己好像是沒有聲帶的，無法發出聲音。

    仔細回想，這五年來，他、小胖、其他孩子們，沒有任何一個人開口說過話。

    但他們的溝通一直很順暢。

    是的，他能感受到別的孩子的情緒，也能將自己的情緒傳達給其他人。

    好像另一套知覺系統代替了聲帶。

    沒有發聲系統，自然沒有口語。過去的五年中，李鏡也沒有接觸過語言和文字。

    李鏡和許許多多同齡孩子一起生活在這里。有高科技機器人貼身照顧，生活環境自然優美，每日進食、睡覺，由著性子自由玩樂。快樂、放松、自在，這些情緒是主調，偶有一些傷心和憤怒，擔憂或者更加復雜的情緒很少出現。

    沒有人會擔憂明天。

    不對，他們可能都不是人類。

    但他們到底是什么？李鏡不知道，身邊的孩子們也沒有好奇過。

    更讓李鏡覺得不安的是，所有的孩子都沒有名字。

    名字與自我意識密不可分。

    一個沒有個體稱呼的族群，恐怕和人類文明差異極大。

    小胖像是個靈敏的小動物一般察覺到了什么。他湊過來，側臉與李鏡側臉相貼。

    他在傳達：別害怕。

    小胖無法理解不安這種情緒，但他的撫慰宛如一股暖流淌進了李鏡心底。

    像是喝下一杯紅酒，從身到心都暖洋洋的；又像是嚴嚴冬日身體浸入了溫泉中，身心都得到了舒緩。李鏡的意識浸在這溫暖的感覺中，覺得靈魂被直接觸碰并撫慰了。

    靈魂？人類有靈魂嗎？

    這片刻的思緒抽離帶來了糟糕的后果。李鏡潛意識開始反抗這種交流方式——如此直接、迅捷，就好像是被扒開了軀殼，靈魂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赤裸地攤開。

    人類復雜而幽秘的靈魂無法承受這樣的坦誠。

    李鏡駁雜的情緒洶涌而出。

    單純的小胖從未遇到過如此多又如此陌生的情緒。他渾身一震，一屁股跌倒在地。李鏡想去扶他，卻又不敢。肢體接觸斷開后，那種靈魂直接對接的感覺也淡了。

    小胖哭了。

    他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他把自己的朋友打壞了。

    李鏡原地躊躇。

    小胖越哭越厲害，出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傷心。

    劇烈的情緒波動讓情緒傳導增幅。

    在反應過來之前，李鏡也流淚了。他一屁股坐下，和小胖對著一起哭。

    李鏡，三十多歲的人類男性，在一具不知名宇宙生物的幼崽身體里，和另一只真·幼崽，一起大哭。

    太荒謬了，這一切都太荒謬了。李鏡在心里如此想著，哭得更厲害了。他哭得直抽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除了沒有發出聲音之外，真是哭得要多慘有多慘。

    那一天，李鏡和小胖一起哭暈了過去。

    之后李鏡有點躲著小胖。他怕自己復雜的思緒和情感再次對小胖造成困擾。

    小胖無所畏懼！

    雖然他的朋友壞掉了，但他不能拋棄對方。

    被弄哭？多哭幾次就習慣了！痛哭完的感覺就好像是從山腳一路跑到山頂，累，但也有點兒爽快。

    那樣清新爽朗的感覺，彷如撥云見日，登高見遠山。

    哭完，李鏡和小胖會莫名其妙地對著笑起來。

    小胖，你的朋友怕是真要壞掉了。李鏡如此想著。

    李鏡調整自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

    不就是每天吃睡玩嗎？這日子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在人類現代社會中，生活節奏快、壓力大，總得獨自一人抗下所有的無奈和心酸。那時候人類李鏡幻想過的日子不就是現在這樣的嗎？

    能擁有如此悠長輕松的假期，還管什么明天！

    一片平坦的草地上，李鏡瞪著眼睛做兇猛狀，但是臉蛋紅撲撲的，叉腰站定直喘氣。

    對面小胖喘得更厲害，張開雙臂，護著他身后一串小朋友。

    風起！

    李鏡動了！他像只兇猛的老鷹，撲向小胖身后那一串。

    小雞仔們齊齊跑動起來！

    沒有人發出聲音，但李鏡卻覺得耳朵要炸了，無數情緒涌進腦海——快跑快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好好玩！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被抓住！略略略！他扯我衣服！嘿嘿嘿！咩哈哈哈～

    李鏡左突右奔。小雞仔們飛速倒騰著小短腿，墩墩地跑，最后那個恨不得直接在地上滾兩圈了。

    咿呀呀呀！！

    李鏡加快腳步，馬上就要抓住最后一只小雞仔了！

    不要不要不要！！

    最后一只小雞仔沒扯住前面人的衣服，重心不穩啪嘰一下撲倒在地！

    抓到你了！哈哈！李鏡跟著一撲，拽住了對方的衣角。

    好緊張！哈哈哈哈好玩！再來再來！嘻嘻嘻！哈哈哈哈！嗚嗚嗚嗚嗚——快樂的情緒海洋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哭音，撲街小雞仔哭了。

    李鏡將撲街小雞仔扶起來，心里決定以后就管他叫小哭包。

    小朋友們湊過來，快樂的情緒海浪一同涌來。

    小哭包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嘴，吐出一顆帶著血絲的牙。

    呀！！小哭包不僅傷心，更是有些害怕了。

    所有球形機器人都飛到小朋友身邊。其中一個球形機器人變成軟團子，攏著小哭包，輕輕晃動身軀哄著對方。其他機器人伸出一條的手臂，像是變魔術一樣在身體里掏啊掏，掏出一個帶奶嘴的奶瓶遞給身邊的小朋友。顏色質感都鶴立雞群的綠色毛絨機器人舉著奶瓶上下彈了彈，像是在催促李鏡快點喝奶。

    李鏡利索地嘬奶。

    小哭包身邊的機器人撿起脫落的牙齒。機器人的手臂細長柔軟，末端是一個小圓球，看著可愛無害。但小圓球狀的手卻能輕松地將幼崽乳牙打磨、拋光。

    乳牙表面變得圓潤光滑，整體是個橢圓形扁片，像是沙灘中最美麗的小貝殼。小哭包好奇地看著，漸漸不哭了。機器人從身體里掏出一根細繩，把乳牙串在繩子上，然后將這條項鏈舉起展示給小哭包和其他小朋友看。

    好看，而且新奇。

    機器人將乳牙項鏈給小哭包戴上。小哭包臉上還掛著淚珠，但已經咧嘴笑開了，門牙漏風。

    小朋友們開始期待換牙，并熱衷于向朋友們展示項鏈上又多了一顆“明珠”。

    在李鏡掉了第八顆牙的時候，下雨了。

    自李鏡醒來，已經過了小半年。這期間一直是晴天，氣溫不冷不熱，濕度剛剛好。這是第一次出現天氣變化。

    雨聲沙沙，李鏡醒來時，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他用被子把自己卷起來，看著窗外發呆。雨幕鋪下，窗外的世界變得朦朧，宛若置身一場無盡的迷夢。房檐上掛了一串風鈴似的風干植物，色彩鮮艷很好看，在雨滴敲擊下它們發出清凌凌的聲音，像是在這場盛大的雨幕中吟哼一首挽歌。

    有種沁涼的傷感。

    李鏡回過神來，起床穿衣洗漱。刷牙時候，李鏡張嘴讓綠色毛絨機器人給他弄。剛掉牙的時候，綠絨絨就不讓他自己刷牙了，他自己刷經常弄出一口血，但綠絨絨就是有辦法給他弄得又不痛又干凈。

    他立正站在墻邊，綠絨絨在他頭頂處劃了一道，為他記錄身高。這大半年來他長了三厘米左右。

    外面雨下的挺大。李鏡環視屋內，沒有雨具，連能防水的布料也沒有。一向無比貼心的綠絨絨飄到墻角，假裝自己不存在。綠絨絨這個態度，是不想讓他出門的意思。

    李鏡打開房門，在屋檐下四處打量。他們這些孩子都住在樹屋里，每棵樹上有一到兩個樹屋。樹屋嵌在樹干和枝丫間，李鏡覺得這些樹屋并不是人工搭建的，而是樹體本身的一部分。他看到不遠處有幾片大葉子，準備冒雨去采。綠絨絨突然冒出來攔住了他。

    李鏡躲不開綠絨絨，指著不遠處的大葉子示意。

    他們僵持了一會兒。

    最終綠絨絨去給李鏡摘了幾片帶著根莖的大葉子。

    李鏡用毛巾拂去綠絨絨身上的水珠，從幾片葉子中挑出和綠絨絨體型差不多大的，然后把這片葉子放在了綠絨絨頭頂。綠絨絨輕輕一晃，葉子的根莖就穩穩地扎在它頭頂，看起來像是它頭頂長葉子了似的。

    李鏡像打傘一樣舉著大葉子，走進了雨幕中。

    樹屋之間有粗壯的藤蔓相連接，下雨時有些滑，李鏡走得很小心。

    幸好小胖住的很近。

    雨水讓李鏡的感知變得有些遲鈍，直到他走到小胖樹屋屋檐下，才感覺到小胖正處于痛苦中。

    李鏡一驚，趕緊進去，發現小胖在床上昏睡著，小臉皺成一團。小胖在發燒。淺金屬色的球形機器人懸在小胖身邊，只是立在那里沒有動作。

    李鏡看向綠絨絨，指著小胖示意。

    綠絨絨兩顆豆豆眼看起來十分無辜。

    李鏡碰碰小胖的機器人。淺金屬色機器人飄到李鏡碰不到的另一邊。

    李鏡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知道小胖怎么了。

    李鏡脫掉衣服，鉆進了小胖的被窩，緊緊抱著小胖。

    如果你現在很痛苦的話，把你的痛苦分給我，讓我們一起承擔。

    李鏡與小胖側臉相貼。

    李鏡感覺到了生長的痛苦，就像是一顆深埋地下的種子，在這場淋漓大雨中被充分滋潤，正在拼命頂開頭頂的土壤，很疼——好難——

    加油啊，加油，你可以的。李鏡在心里給小胖鼓勁。

    一整天就這樣昏昏沉沉地過去了。

    入夜，小胖身體熱度消退，清醒過來。

    小胖的眼睛變得更加清亮有神。李鏡與他對視，感覺到了nongnong的喜愛和依戀之情。

    他們躺在同一個被窩里，臉對臉，挨得很近。小胖沖著他笑，特別幸福的樣子。李鏡也不由跟著笑起來。小胖的情緒更加濃郁，像是不知道還能怎么表達了，湊上來親李鏡，親得亂七八糟，親得李鏡滿臉都是口水。

    李鏡笑得不行，一直往后躲。小胖扒在他身上一邊親一邊拱。李鏡撓他癢癢rou。小胖像觸電了一樣渾身rou顫顫，張嘴大口呼氣，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鏡一停手，小胖就又來鬧他。嘿！還治不了你了！李鏡壓在小胖身上，使勁撓撓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別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

    李鏡震驚，懷疑自己聽錯了。發出了聲音的小胖也瞪大眼睛，好像把自己嚇著了。

    李鏡試探性地再一戳，小胖再次發出“哈哈”聲。

    兩人彼此瞪視一會兒，一起轉頭看機器人。

    小胖的機器人變成了乳白色的！圓滾滾，十分彈軟的樣子，像個糯米團子！白團子居然也發出聲音了，它放了一首歡快慶祝的歌曲。白團子和綠絨絨湊在一起相互碰碰彈彈，十分高興的樣子，那歡騰樣子就差拉橫幅放煙花了。

    雨下了一周多。

    天放晴后，小朋友們離開樹屋聚在一起玩耍。大部分小朋友的機器人都改變了顏色和質感，綠絨絨不再鶴立雞群。

    而且大家都能發出聲音了。聲音是小朋友們的新玩具，讓大家新奇不已，沒事兒就張嘴嗷嗷兩聲。

    現在小胖每天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叫李鏡起床。他使勁推開李鏡屋門，同時大喝一聲“啊哈！”大家不愛玩老鷹捉小雞了，每天奔上跑下在各處亂叫，自己嚎還不夠，居然發明了喪心病狂的尖叫比賽！

    李鏡仿佛生活在一群尖叫雞中，被噪音折磨得想要重新投胎。

    機器人們拯救了李鏡。

    一天早上，李鏡在小胖“啊哈”之前便起床了。綠絨絨沖著李鏡發出一段簡短的聲音。李鏡不明所以。待綠絨絨給他刷完牙后，綠絨絨又發出一段聲音，富有節奏感，音節有一定規律性。

    小胖上門后，綠絨絨繼續發聲，白團子發聲回應。

    李鏡意識到，兩個機器人是在對話。

    機器人開始教小朋友們說話。小朋友們可算是不再化身尖叫雞了。

    李鏡每天都跟著機器人模仿學習，是小朋友中最認真的一個。他學著，小胖就在旁邊玩沙子、捉蟲子、摘果子，玩累了就躺在他膝蓋上睡午覺。結果，小胖學得比他快。其他每天傻玩傻樂的小孩子也進步飛速。

    李鏡和小胖笑鬧時，機器人在一邊發出一段音節。李鏡覺得大概是“開心、高興”這樣的意思。他跟著學，但是發音總是不夠標準。小胖說了三遍，白團子就不重復這段音節了，而綠絨絨還像個復讀機一樣一遍遍重來。

    小哭包從旁路過，響亮又準確地跟讀。綠絨絨為他鼓掌。

    擁有成年人心智的李鏡，被未知宇宙生物幼崽在語言學習上碾壓了。

    太沒面子了。

    李鏡抹了一把臉，拿出了當年死磕托福的毅力，努力學習。

    機器人還會教他們唱歌，悠揚的、歡快的、激昂的，歌詞發音比較復雜，但聽多了大家都會唱了。有了歌，亂蹦亂跳的舞蹈也漸漸出現。

    夜晚，在滿天星光下，小朋友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圈，一起唱歌，唱著唱著大家就鬧成一團，相互比劃、手舞足蹈，每個人都興高采烈。機器人來催他們睡覺，小朋友們尖叫著四散跑開，堅決不回去。

    小胖拉著李鏡跑進了樹林深處。一路上他們相互幫助，翻越和他們等高的樹根，撥開一不小心就纏在身上的藤蔓。

    他們發現了一朵艷麗的大花，花瓣重重疊疊，散發著淺淡的香氣。他們攀著花莖向上爬。終于碰到花瓣時，小胖踩著李鏡肩膀借力，鉆進了花瓣中，然后回身把李鏡也拽了上去。

    他們栽進了花蕊處，被花粉嗆得打了個噴嚏。

    大花受驚似的合攏花瓣，將他們包在花心處。頂端留有一個缺口，能看到晶亮的繁星。

    花瓣非常柔軟，他們干脆躺下，小胖枕著李鏡的肚子。李鏡故意急促呼吸，小胖的腦袋一顛又一顛。小胖咯咯笑著拍他肚子。

    李鏡找了根還未長成的花蕊，將花蕊摁在地上，小胖一屁股坐上去，花蕊彎了。

    他們將這根花蕊當做枕頭，仰躺著一起數星星。

    數到一百零一時，李鏡卡住了。他還不會說這個數字，一轉頭，小胖已經睡著了。

    小胖的睡顏像個天真無憂的小嬰兒，只是看著，就能觸動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李鏡輕輕戳了下小胖的臉，很快也被睡意虜獲。

    綠絨絨和白團子從花瓣間現出身形，在身體中掏一掏，拿出被子蓋在兩個孩子身上。

    機器人開始給小朋友們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富饒的國家中，有一個渴望結婚的小公主。

    小公主拜托惡龍擄走他，好吸引心儀王子的注意力。王子果然如公主所愿踏上了拯救之旅。小公主一路喬裝改扮，護衛在王子身邊，幫王子順利到達惡龍的巢xue。王子英勇地在惡龍的威壓下向公主表白。公主十分感動，坦誠了一路上都護在王子身邊的事實，求得了王子的原諒。

    公主和王子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李鏡：？？？？

    李鏡真的有很多問號。

    這是什么奇葩童話故事？

    其他童話故事也是這種奇葩風格，但這個叫的故事最受小朋友們歡迎。他們反復要求機器人講，還聚在一起排演這個故事。

    所有的小朋友都想演小王子。誰也搶不過誰，于是就各演各的。球球機器人們給他們搭戲。

    小胖非拉著李鏡一起演，糾結了半天后，跟李鏡說，“咱們輪著當王子。”

    李鏡：“你演王子吧。”

    小胖眼睛一亮，“你愿意演公主？”

    李鏡：“……我演一棵樹。”

    于是小胖王子一路披荊斬棘，白團子公主護衛左右，綠絨絨扮做惡龍“嗷嗚”一聲。李鏡像根木樁子似的戳著，一臉生無可戀。

    小朋友們開始學習更多東西。

    機器人拿來了紙筆。李鏡以為他們終于要學寫字了，但機器人教的是畫畫。剛開始小朋友們隨意涂抹，漸漸地，畫面能表達的內容越來越豐富。

    一個晝夜算一天，四百五十個晝夜后，下了第二場雨。

    這時，每個小朋友都能畫出一幅代表的畫了。

    這場雨也下了一周。

    小胖摟著李鏡睡大覺。

    李鏡看著窗外細雨淋淋，心里很悲傷。他們這群幼崽牙都換完了，為什么還在喝奶。喝了這么久的奶，嘴巴都要淡出鳥來了。

    小胖的手臂搭在李鏡胸口，像一段鮮嫩爽脆的藕節，白嫩的皮膚又讓人聯想到熱騰騰剛出爐的包子。李鏡要饞瘋了，小胖卻睡得一臉無憂甜美。李鏡氣不過，咬了一口小胖的手臂。小胖迷迷糊糊地，拍了李鏡一下，然后翻個身，直接整個人都睡在李鏡身上了。

    李鏡被壓個半死，腦海里卻還是想著——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鹵鴨、醬雞、臘rou……

    雨停后，李鏡還是有點蔫兒，直到他們換菜單了。

    小朋友們開始吃各種各樣的糊糊，味道也漸漸豐富起來。李鏡用木質小勺，從葉子制成的小碗中挖糊糊吃的時候，深覺未來還是有希望的。糊糊有了，美食還會遠嗎？

    李鏡打起精神，繼續跟著機器人學畫畫。

    還是那副，機器人開始簡化畫面，將主干線條保留、融合，最終形成一幅還能看出原畫結構但只有簡單線條的畫。

    機器人哄勸著小朋友們反復臨摹這些線條。

    李鏡閉著眼睛都會畫了，他們還是在吃糊糊。

    李鏡怒了。

    綠絨絨問：“你想要什么？”

    李鏡：“我想吃別的東西。”

    綠絨絨：“cc滿足您的需求。”cc這個詞出現過幾次，李鏡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李鏡猜測是機器人們的自稱。

    “什么時候呢？”李鏡看著綠絨絨的豆豆眼問。

    “下次下雨后。”

    李鏡眼前一黑。

    綠絨絨心虛似的飄遠了一些。

    李鏡努力穩住心態不要崩。

    他將注意力盡量轉移到畫畫上，這些線條畫多了，就有種在抄經的自我催眠感。他對王子斗惡龍那一段特別有感觸：糊糊怪去死吧！！

    畫著畫著，他突然進入了一種微妙的境界——筆下不再是簡單的線條，而是人物、事件和情緒。停筆，他看著這些線條，腦海中自動浮現出的故事。

    “恭喜你！”綠絨絨放了一首歡欣鼓舞的BGM，“你學會了第一個字！xc語言成功入門！”

    李鏡：？？？

    李鏡：！！！

    這一幅由線條組成的、像畫一樣的作品，便是這些未知宇宙生物的文字。

    完全顛覆人類語言習慣和認知的，一種文字。

    李鏡怔怔地看著這幅字，內心翻江倒海。

    在這一刻，他不得不意識到，他不是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