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寵愛
小十似乎只想了這么一句話,眨眼間,那恢宏富麗的大殿竟已在望了。 他確確地停在那大殿十丈開外,且用了他這幾年修出來的一切修為斂了氣息,他知道敵意才是最易被察覺的,可他怎可能會有敵意呢? 他只有幾絲孺慕景仰,剩下卻全是懼怕。 此刻如此行為按理應是萬無一失了,可他牙關卻仍打顫。 說出來真是丟人又可笑,他堂堂九尺男兒,竟會懼怕師尊這日日頹唐的麗人。 聽了聲便怕,見了影子也怕,師尊那素影伶仃他見了也如惡鬼,如畫眉目再繾綣也藏著鋒利刀刃同足夠將他殺死溺斃的惡意。 更遑論師尊抬起手時,他下意識便要躲開,且幾欲落淚的,說不出一個字兒來。 ——本不該如此的。 小十知道是師尊撿回了他的一條命,知道是師尊收留了他且養大了他,知道師尊是瘋癲的、神志不清明的,也知道自己甚至沒資格去怨恨師尊。 然而此時他終于是郁郁了,諦聽著寢殿內所有動靜,腳卻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半分不動彈。 屏息間他隱隱聽見了瓷器的裂聲,玉玦的碎聲、它們跌撞在一起,珠玉相碰,泠泠動聽。 于是他便知道師尊正在寢殿里摔砸著什么東西,或許還不出聲地哭著笑著念著,鋒利的瓷器邊沿總能劃破師尊的纖指皓腕、玉踝瓷肌,可他也不在意,只沉醉自己夢里。 ——而小十準備離去了。 他早已乖覺,明白此刻去尋師尊也只是自討苦吃,便離轉了身,疾步下山去。 他自信得很,師尊雖知道他在此處一切動作,但定是一十二分的不愿理會,終歸命燭燃起不急迫于一時,還是趁早遠離這是非之地最好。 小十于是便加快步伐,三步并兩步地到了山底下徒弟們的住所去。 倏的,他聽見山腰上有人遠遠地歇斯底里地喊,“靜女!你不知廉恥!!” 就知道又是亙古不變來罵師尊的人。小十同他師兄姊都醒得,變的只是罵的人,而師尊永遠都在給人罵的。 可這并不妨事,因為師尊總能罵回去,且罵的更加難聽——毫無風度可言。 小十停了步子等,為著師尊罵人時威壓屬實可怖,他靜靜立了好一會兒,卻沒聽見什么“不為人子”一類的鬼話,頓時在心里詫異了。 他回過頭去正欲一探究竟,見見那罵師尊人的模樣,卻猛地感受到一股子極大的拖拽力,只怔怔了一秒鐘,醒神后卻見自己到了個完全認不得的,極其華貴的殿。 這殿極大,且酒香氣極濃郁,光聞聞小十頭都開始發昏,連忙屏息環顧四周。 一地的碎瓷殘玉,在明滅燭火里瑩瑩散發著潤光。波斯緞的繡著繁復云紋的地毯上深淺不定,酒漬、水漬暈染絳色的絨絲團簇,端的一派富麗——而居正中央,清艷且華貴的,不是絨毯,不是碎玉殘瓷,倒是個玉琢的、頹唐而絕艷的美人兒。 ——那是他的師尊。這是師尊的大殿。 師尊像是醉極了的模樣,離著他不過一二尺遠的距離,倚扶著蜷縮在絨毯上,手指上勾著只玉酒杯兒,一雙玉臂掣出衣袖來,靡顏膩理,瑩白如霜雪。 他唇邊竟隱隱帶了笑意,迷醉朦朧,似醒非醒。輕衣纏纏,杏色深紅。 他用那對丹鳳眼兒,一眼就看見小十。 像是什么都停滯了一會兒,之后才有了聲響。 “過來呀。”師尊說。 用了小十這輩子聽過的、最軟和的語調子,師尊說,“你過來呀。” 可聽了這話,小十卻心里惶恐,為著這是他所不熟悉而懼怕的,恨不能連滾帶爬地走遠些,這妖嬈美色于他簡直是催命符,叫他恨不得斷尾求生,保自己一條狗命。 他顫了顫嘴唇,哆嗦著要講話。 “——” 他講不出什么。他再張口,明白討饒也好、認罪也罷,終得說些什么,然而他啟唇,又只發出一聲“——” 自從他早些年受過那些日子,當著師尊的面,他就再講不出什么。 怎么會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 小十心里想不透,不知自己為何窩囊到此地步,他約莫不知道自己眼眶里已然含了淚,全然不似個身高八尺的好男兒,卻只僵在原地,活似個木頭人。 師尊見他不動,約莫等的不耐煩,眉眼間的神色便略略冷下去些,像是要醒來的樣子,卻倒隔著這距離,極乖巧似的用皓腕支撐了身,縮在絨毯里沖小十甜笑道,“我醒了。” 小十沒說話。 半晌,他道,聲音啞的像是給沙子劃過,“是。” 他就不該如此冷淡的,因為師尊瞬間變換了神色了,那股子剛升騰出的媚色就又成了冷然,就像是他原本該有的模樣。 小十幾欲奪門而逃去,卻見師尊忽的“噗嗤”一下地笑出聲來,說,“傻了呀?” 師尊說,“你抱抱我。” 他撒嬌似的說,勾起身旁一只尚完好的玉瓷瓶,倒完一整壺的酒入喉,有些灑落的順著他白皙脖頸滑下,水光倒襯映他朱唇豐潤,眸光瀲滟。 “——你抱抱我呀?”師尊說,帶著笑意朝著小十伸出手,當此時便不是春天也是春色,早春第一枝花便綻放在他眸子里。 這是小十期待了十年的笑意。便是師尊醉酒不知也好,他怎么可能無動于衷? 況師尊如此美艷不可方物,小十這般粗人是不記得仇怨的,他真是懼恐,可這么美、這么溫柔的師尊—— 被蠱惑似的,小十伸出了手。 近了、近了,小十眼見得要碰著師尊一身冰肌玉骨,望著美人唇畔笑意漸深,紅唇貝齒便恰如盛放荼靡,漸漸覺著自己要碰到。 然而他終究于觸碰前回神,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兒,正待倉皇后撤去,卻被一只紅酥手掣住了臂膀。 他不待震驚于師尊看似單薄的身子竟有如此大氣力,反被師尊壓在身下。 依稀間師尊扯起了他的頭發,左腕上的紅痣在他眼前晃蕩,小十只聞到一股子馥郁的冷香味,受這一股子冷香廝磨纏繞,卻被師尊輕吻著發鬢。 他只見師尊紅唇貼著自己耳畔,彎起的弧度似銳利刀鋒出鞘,且聽著美人兒言笑晏晏道,“賤人,早見你要跑——你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