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早上就光喝一碗粥嘛?”柏昱難以置信地看著程子宵——這人在餐廳轉了好幾圈,最后竟然只端著一碗粥回來——他扭過半個身子,指著自己斜后方擺放著自助餐爐的餐桌,“那邊是他們本地的薄餅,也挺好吃的,你不嘗嘗嗎?” 程子宵坐在柏昱對面,并未抬眼去看他所指的方向,而是視線低垂,用餐勺攪著小碗里濃稠的白粥,輕聲回道:“我飯量小,對其他吃的也沒什么興趣,喝粥就足夠了。”說完便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浮在表面的熱氣,然后將粥送入口中。 柏昱腹誹了一句“那好吧”,隨后也繼續打掃自己面前的早點。 他二人起床后一同來到餐廳,柏昱睡醒一覺就忘了程子宵的乖僻,慣性客套地讓對方先去拿餐,結果程子宵從始至終雙眼不離手機,一屁股坐下后回說“你先去吧”,再之后除了打字動動手指,整個人便全然沒有移動的意思,宛如一尊立于椅子上的雕像。 柏昱醒來就感到餓了。他們所住酒店的內部構造十分“別致”,昨晚入住后一行人就拖著行李箱繞了十來分鐘才找到各自的房間。柏昱認路能力一般,程子宵則完全沒有心思找路,大清早沒遇到其他同事或者游客,好不容易撞到一個酒店員工,還無法用英語交流,柏昱最后完全是憑借本能,尋著飯香,才拖著毫無用武之地的程子宵繞到了餐廳。 好在柏昱他們起得早,縱使路上耽誤了一些時間,來到餐廳時也不過剛剛開始供應早餐,時間充裕,足夠讓他們慢慢享用旅行的第一頓飯。 太陽也和人一樣,剛剛睡醒沒多久,日光柔和,溫度不高,酒店一層開放式的餐廳外圍種滿了東南亞特有的花草樹木,鳥蟲慵懶地鳴叫著,瘦小的野貓匍匐在池塘邊,瞪著雙眼,盯著游弋于池水中的肥大錦鯉。 餐廳里很安靜,坐在柏昱對面慢慢喝粥的程子宵也很安靜——這個人睡著的時候更安靜。柏昱嘴里咀嚼著夾了不知名醬菜的薄餅,不由得想到了早上醒來時,依舊背朝他側躺在另一張床上的程子宵:聽不到他的喘息,看不出他呼吸帶起肩膀的起伏,就好像……了一樣。 柏昱腦子忙活著,嘴里也沒拾閑,食物早就被嚼爛,他一個吞咽,將東南亞獨特的辛辣送入胃中,隨即撩起由內及外的燥熱,柏昱連忙拿過盛了冰水的水杯,咕咚咕咚兩三口便見了底。 與柏昱豪邁地喝水相比,程子宵的進食過程就優雅多了。他沒有“提溜提溜”地喝粥,一直是順著碗邊,舀起一勺,而后輕聲吹著熱氣,最后再張開嘴,將粥倒入嘴中。 那不是一種可以放松享受吃飯樂趣的吃法,卻是一個可以將聲音降至最小的辦法。 柏昱想,程子宵不僅不善與人交往,他還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白玉,來挺早啊!” 是市場部的同事,三五成群,有男有女,笑嘻嘻地走進餐廳,隔著老遠向柏昱打招呼,柏昱也朝他們揮了揮手。 程子宵正好喝完了最后一口粥,聞聲抬頭,皺著眉,不解地打量著柏昱。 柏昱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喊作“白玉”后,接收到這種質疑目光的洗禮了,故而他不假思索嗔笑著解釋道:“他們嫌我名字叫著拗口,瞎叫著玩的。” 程子宵聽后了然垂眸,而后站起身,朝一旁走去。 他前腳剛走,市場部幾個人后腳便走到柏昱身旁,有人壓低嗓音問他:“你跟技術部那個新來的小子住一屋啊?” 柏昱沖問話的人“嗯”了一聲,之后轉過臉去找程子宵——技術部那個新來的小子真會享受,正在管餐廳的員工要咖啡。 “吃得怎么樣?有啥好吃的沒?”市場部的人又問。 柏昱:“甜烤腸挺好吃的,緊里頭站個大廚的出餐口可以要煎蛋,”隨后他蜷起手掌,用大拇指大概其地指了指身后,“那邊薄餅五星好評,值得擁有!” 程子宵已經拿到了咖啡,卻也不著急歸位,就站在服務臺前,一動不動,繼續偽裝活體雕像。 柏昱猜這幫人不走,程子宵就打算站在那邊喝咖啡了,于是他打發市場部的人:“這都快七點半了,八點集合,再不趕緊去吃飯我怕你們就沒時間吃了!” 果真如他所料。市場部的人一走,程子宵就端著咖啡回來了,他剛放下杯子,柏昱便壞心眼地打趣他:“小程同學怎么辣么自私咧?就給自己準備了咖啡,都不問問我要不要喝的呢……” 程子宵拉椅子的手一頓,聽到柏昱的話又立即放開了手,旋身朝服務臺走去。 “哎哎哎!我逗你的!”柏昱連忙起身向前幾步,按住程子宵的肩膀,“逗你玩兒呢,少年你咋那么耿直呢?——你坐這兒安心喝吧,我自己去拿。” 太陽鉚足了勁兒開始向正上空攀登,氣溫跟著一起熱血沸騰,蟲鳴鳥啼逐漸被人聲蓋過,蹲在池邊的野貓躥進了草叢,不見了蹤影——不知是在躲人,還是在躲灼眼的陽光。 柏昱一杯咖啡喝了十分鐘,最后熱的喝成了涼的,杯子才見了底:但凡說得上話的同事,看到他都要過來侃兩句,根本不給他安心喝咖啡的時間。 餐廳座位比可口的菜肴還緊俏,來得晚的同事找不到座位,就湊到柏昱坐的四人桌來拼桌。柏昱是無所謂的,但他看出了程子宵的局促,再說他也吃飽喝足了,便讓出了座位,程子宵自然是得以跟著他一起離開了。 導游和地陪坐在酒店大廳聊天,人事部在微信群里提醒大家不要忘記集合時間。柏昱在等候期間補噴了防曬——他穿的是短袖短褲,暴露在外的皮膚可經受不住來自東南亞紫外線的考驗。 柏昱噴防曬的時候,原本專注于手機的程子宵,遲緩地轉過頭,默默打量著他。柏昱以為他也要噴,想起出門前就沒見到他噴,以為程子宵那小小的行囊里必定是沒準備防曬,于是大方遞上防曬噴霧。程子宵卻是搖頭,并未接下東西。 “你真不噴嗎?這邊紫外線很強的,曬傷后可有罪受了。”柏昱晃著手里的噴霧,調侃程子宵,“胳膊和腿倒是都擋住了,可脖子和臉不還露在外面呢嗎?不要啦?” 程子宵并未對這個有些過度的玩笑,產生什么不適的反應,他只是穿過額前過于頹廢的劉海,盯著柏昱,猶豫片刻后,才開口問道:“你不是出門前噴過了嗎?” 柏昱:“……” 這真的不能怪他用刻板印象來看待搞技術的直男了。 “我這個,間隔40分鐘就要補噴一次的,”柏昱說著,將瓶子轉到印著產品說明的那一面,舉到程子宵的面前,“你看,這里寫著呢。” 程子宵沒有接的意思,他依舊不動如山地坐在柏昱對面的沙發上,視線落定在柏昱舉到他面前的瓶子上。 柏昱心說,大爺您可真會享受啊! 程大爺一目十行,看得倒是也快,看完了他微微向后仰身,輕聲回說:“知道了。” 嗯?您這是……知道什么了? 柏昱偏過頭,瞇起雙眼,睨著程子宵。他眼尾上挑,半睜不睜時會拱出俏皮的弧度,像極了瞇眼勾人魂魄的狐魅,再加上嘴角似笑非笑的點綴,魅惑之外又多了幾分狡黠。 “所以呢?”柏昱向前傾身,拉近兩個人的距離,嗓音低沉,悠悠問道,“你真的不要嗎,小程同學?” 程子宵別開視線,身子一點點地向后倒,直至后背貼上了柔軟的沙發靠背,人也因重心向后偏移而陷入沙發中,他才拒絕道:“不用了,謝謝。” 柏昱在發覺程子宵反應好笑的同時,也機敏地意識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他的抵觸不是來自于恐懼,更像是一種矜持的回避。 難道,他也是……? “車來了,大廳的同事先上車等著吧!” 人事助理從柏昱身邊經過,敦促大家集合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柏昱收斂了對程子宵的打趣,將防曬噴霧放到沙發前的茶幾上,站起身拉扯著衣擺,很隨意地說:“東西給你放這兒了,怎么用上面寫著呢,一會車上見。”說完拎著自己的挎包,抬腿就走,根本不等程子宵答復。 他步子邁得很小,人在往前走,耳朵卻留在了身后——果然沒走幾步,柏昱便聽到身后響起“噗噗”的聲音。 柏昱想:程子宵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你跟他客套,他不會圓滑地接受好意,反而是乖張地躲遠;你態度稍微強勢一點,他兀自分析了一波利弊,發現你是“對他好”,反倒會順勢接受了安排。 他一邊想象著程子宵緊閉雙眼,往脖子和臉上噴防曬噴霧的模樣,一邊加快了腳步:酒店大廳沒有空調,熱死人了,他要到車上去乘涼。 大領導還未上車,最后排的位置已經被一幫準備路上聯機玩手游的王八蛋給占領了——他們見了柏昱,大聲呼喊著“白神帶我吃雞帶我飛”——柏昱也是王八蛋中的一員。 同事們陸陸續續地上了車,車里也越來越熱鬧,柏昱他們剛開局,人事助理就開始點名統計人數,他一心多用,既要注意游戲中的戰況,還要留一耳朵去聽是否點了自己的名字,以及……程子宵這個悶葫蘆上沒上車。 人事助理喊,程子宵! 柏昱前方隔了兩排的一個座位上,有人回道:在!——聲音不大,被后排王八蛋們亢奮的咆哮聲給蓋住了,于是人事助理又喊了一遍,這回聲音中夾帶了些許的不耐煩。 “人在呢!”柏昱扯著脖子沖前喊,“就跟我前面呢!” 人事助理——齊燦,一位來自東北的豪爽大妹子——一看是柏昱在代為答話,笑著調侃他:“白玉你啥時候改名叫‘程子宵’的啊!” 柏昱嘴欠,拿腔拿調地反嘴道:“老子叫‘柏昱’,不叫啥子‘白玉’!” 車里同事們起哄架秧子,就連大領導都湊熱鬧,喊了一句“我怎么不記得我們公司有一個叫‘柏昱’的人啊”,大家又跟風喊問“誰是‘柏昱’啊”,一時間好不熱鬧。柏昱本就是愛玩的人,他故作赧怒地喊冤道:“父皇啊,兒臣跟隨您征戰商場近十載,您怎么說忘就忘啊!” “朕可沒你這個快三十歲了還不給孫子抱的倒霉兒子!” 車廂里“噫”聲四起,這出對口相聲以捧哏喊不出一個“去你的吧”——柏昱點到為止,用“嚶嚶嚶”給這場臨時起意的鬧劇畫上了句號。 人點齊了,車門關閉,車子啟動,導游和地陪站在車頭,通過麥克風向眾人問好,并講解接下來行程的注意事項。最后排玩游戲這幫人不好打擾到別人,不得不壓低了聲音,柏昱混在其中,有一耳沒一耳地聽著,眼睛卻做不到專注于手機屏幕,總是不受控制地往前飄……程子宵那小子,怎么沒一點動靜的? “我不玩了,”柏昱攥著手機,伸了個懶腰,“困死了,我去前面找地兒睡會兒。你們玩吧!” 他拿過自己的挎包,向前走去——走到程子宵落座的那一排,看到那人旁邊果然沒有人,也沒有被別人的包占上,于是很自然地坐在了上面。 程子宵抱著雙臂,眉目緊皺,歪著的頭抵在車窗上,人正隨著車一起顛簸。 “冷啊?”柏昱湊近他,低聲問。 程子宵沒睜眼,只是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你……”柏昱猶疑道,“暈車?” 程子宵這回沒搖頭,也沒點頭,但是柏昱從他慘白的側臉,還有陰濕鬢角的冷汗可以得出結論:程子宵現在肯定是不舒服的。 他無奈嘆息,從自己包中翻出耳機,連上手機,找出一個輕音樂的歌單,然后拿著耳機,用手背碰了碰程子宵的胳膊:“戴耳機聽點音樂,能緩解一些。” 程子宵這才遲緩地掀起眼皮,仿佛光是睜眼這個動作就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卻還是條件反射一般回說“不”。 柏昱心道,我也是有病,跟他客氣什么!——他沒好氣地瞥了程子宵一眼,直接抬手撥開對方耳邊的碎發,將一邊的耳機虛掛在程子宵的耳甲部位,另一邊隨手甩在他的身上:“另一邊自己戴,被伺候還上癮了?” 程子宵:“……” 他歪著頭,盯了柏昱片刻,似乎又在思考……最后還是遵從了柏昱的安排,抻出手,捏住了垂在他胸前不斷搖擺的耳機。 “這才乖。”柏昱莞爾,在程子宵雙耳都塞住耳機之前,安慰道,“睡會兒吧,睡醒了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