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雞頭城往事
“不會的!”鹿笙喃喃自語道,蕓蕓眾生,老天爺怎就選中了自己,把他變成了一只人蟲蠱。他知道一旦自己異化,便會失去理智,與那地上爬行的蛇蟲無異,最終難逃被捕蟲者追殺。 不由間,血氣上涌,眼里布滿了血絲,鹿笙左右環顧,目光掃過子侯、無相爻,以及蒼青,仿佛這些家伙都把他當成戲臺上的小丑一般,在看笑話。 “什么為了我好,你們把我困在這里,是怕我會變成妖怪吧,假仁假義!”鹿笙滿臉通紅,指著無相爻與子侯。 無相爻看鹿笙情緒激動,清楚他自然無法接受,可事實如此,天命即使不公,又如何怨得了蒼天,于是說道:“小鎖匠,你已經是人蟲蠱,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就說蒼青這小瞎子,他又得罪了誰,長這么大,他連自己長什么樣都沒見過。可你就算真變成蟲子,失去了靈智,好歹還逍遙快活了半生!” 鹿笙聽無相爻拿自己與人比慘,雖是安撫,總還是覺得對方居高臨下,有幾分幸災樂禍。他繼續瞪看子侯,子侯卻無任何勸慰之意,視他如常,只對他道:“你身上的蠱乃神蟲教給你種下,老逗叛變,拐帶你來到雞頭城的水市,必然有所圖謀,如今,機會在你面前,也許你可以自己解開謎題。你師傅老逗一直在水市收集海漂球,那海漂球里面很可能你有關,活一世,不論蟲子還是人,總要活個清楚明白,你打開海漂球,也是解了自己的困惑。” 鹿笙本有一肚子怨憤想傾訴,聽子侯與無相爻如是說,自己再怨天尤人,不免矯情。且子侯方才的一番話也說到了他心里,因為天生寒癥,他早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撐不了幾年,只想著在水市好好作生意,至多再闖一闖京都,出去見見世面。 而今得知了自己是人蟲蠱,所以心里郁結,無非是怕別人視自己為怪物。但細細回想,過去師傅將他護佑周全,其中恩情,絕非只是可憐他孤零,亦沒有把他當成另類。 思索了良久,鹿笙平復了心緒,終于回道:“我答應你們,會想辦法解開海飄球,你們想知道里的玄機,我也想了解里頭的秘密。” 無相爻一笑,對著子侯點了點頭。鹿笙本以為那猴子也該高興笑一笑,到底如了他們的心意,孰料子侯眉頭微蹙,顯然,他對海漂球里的秘密似乎有所憂心顧慮。 轉眼,又過了幾日,已到了梅雨季節。這幾天外頭有了隆隆雷聲,響徹環宇。 雞頭城的雨也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每一個雨點都像捶打在心頭,令鹿笙越發焦慮。一夜一夜的,他數著擊打船板的雨滴,聽著望月樓里傳來的琵琶聲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雨夜琵琶道盡了悲切。 自從知道自己是人蟲蠱,一閉眼,鹿笙便會陷入了夢魘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時間。 所以自蒼青拿來墨汁后,鹿笙日以繼夜地研究起海漂球。他先是在海漂球上涂墨,接著將上面的紋路拓印,通過幾次拓印后,紋路皆落在了紙面。最后,再于另一紙上將紋路拼接描繪,如此,海漂球上的紋路就被完整地繪制于紙上。 有了完整的圖譜,鹿笙細細探究,漸而發現這些紋路皆是軌道。這與他先前的推測一致,手上的海漂球正是子母盒中的子球,是依照一定法則扭動開解的。 現在,鹿笙需要的是根據子球表面的軌道制作出一個母球,然后將子球嵌在母球內,二者內外壁的紋路連接契合,沿著紋路軌道滑動使力,子球的上下兩瓣便會隨著左右轉動,其內部相互嵌合的結構就能逐步解開。 而眼下母球所以難制作,因為子球表面的軌道紋路并非都是真實軌道,其中有虛有實。兩只球的表面因有幾百個卡點,上下左右移動,會演化出無數的解法,需得一步步試錯。 但這東西很可能不會給你試錯的機會,它就像開一把鎖,你用了一把錯的鑰匙,就可能直接觸發內部的機關,藏在海漂球里的東西也便銷毀了。雖然已竭盡全力,也找到了一些思路,但鹿笙還是陷入了困局,久之,他感覺自己如通鉆進迷宮的一頭困獸,日復一日,焦慮過剩。 一天,蒼青打開天窗來送吃的,鹿笙不耐煩道:“我解不開海漂球,別磨蹭了,要殺要剮的,都給個痛快吧!” 蒼青聽他心有怨怒,默不作聲,許久才回道:“我子侯哥說你有能耐,我看未必,你如果真能把海漂球給開了,我就服你。” 鹿笙一聽,這是拿激將法激自己呢,于是對蒼青道:“告訴那只猴子,我準備混吃等死,我就是一條蟲子,死了不可惜。也勸勸那個算命先生,別費心機了。” 聽完,蒼青氣呼呼要走,忽然,鹿笙靈機一動,有個想法閃過腦海,于是連忙又問了聲:“小屁孩,那猴子的毒解了沒?” 這一句話在屋子里回蕩了會兒,他知道無相爻與子侯吩咐過蒼青不許與自己多話,生怕蒼青不回應,那蒼青本要離開,可走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又打開木蓋,說道:“你問這個干什么?” 鹿笙按住心中的喜悅,想這孩子果真關心子侯,于是緩緩道:“你真覺得打蟲藥就可以殺死神蟲教下的蠱?” 蒼青有些詫異,立馬意識到了什么,問道:“你是騙我們的?” 鹿笙冷笑道:“也不算騙,我不過是安慰一下將死之人,猴子中的是極厲害的蠱,他自己不愿治,算命的也不在乎他生死,我趟這混水做什么?” 聽鹿笙這樣說,蒼青顯然有些著急了,道:“你把實話告訴我,否則從明天開始,就不再給你送吃的。” 鹿笙看蒼青已然上鉤,擺起了譜子,老半天才道:“我呢,其實不愿意那猴子死,當然,絕不是我喜歡他,我可是為了自己。說起來,這猴子對我還不錯,可他如果死了,我就會落在那算命的手里,無相爻那么討厭蟲子,指不定之后我連口湯都喝不上了。” 蒼青似乎認同鹿笙的說法,點了點頭,但他依舊心存疑慮,于是道:“那我子侯哥的毒該怎么解,你說說看。” 鹿笙回道:“其實也不難,水市有一處賣草藥的風波水亭,那里有位婆婆專門賣已經煎好的藥湯,你每隔五天去買藥湯,就說專治夜里盜汗,補氣血的十全湯,我給你寫藥方,十全湯里加幾味補藥即可。” 蒼青怕其中有詐,疑惑道:“十全湯,一劑補藥可以殺蟲?” 見蒼青不相信,鹿笙解釋道:“這你就不懂了,有些蟲子不一定要靠毒藥殺滅,人自身強健體魄,改變了體質,那蟲子也會活不下去,這是最柔和的一種克制方法。更有效的對癥之藥當然有,但比較兇險,你不信我的,怕我會給猴子下毒。而這十全湯乃大補,人人吃得,你總可以放心給他喝。” 說著,鹿笙已寫好藥方遞給蒼青,蒼青倒是接了藥方,小心疊好了藏在袖子里,才關上木蓋離開。 鹿笙認為蒼青多半是相信了,而只要對方按此去做,風波水亭里的湯婆婆看到藥方,必會有所留意。此湯確為大補,同時也可驅寒,平日里,師傅就是吩咐黃毛買此藥給自己補身子,而在這水市中,要刻意加些獨特草藥的十全湯,則大概只有他了。 所以,只要湯婆婆留意蒼青,就會通知他師傅老逗,師傅這樣聰明的人,一定能夠順藤摸瓜找到望月樓。 安排好蒼青,鹿笙多日來的煩悶消減了不少,對著海漂球又有了些許心情,繼續琢磨起來。 這天晚上,外頭的雨忽然越下越大,雨點無序地擊著船板,緩和心境后,這種無序聽在鹿笙耳里,卻開始有了別樣的韻律節奏,反而令他的頭腦了清晰了起來。 而同是這晚,子侯那邊也有了進展。 這天,子侯終于收到了來自京都的一則訊息,自從得知神蟲教是為了尋找天外天來到雞頭城,子侯就向京都的風信子求助,希望能給他一些線索。經過十多天的等待,風信終于通過一只有特定鑰匙的鐵函傳到了他手上。 夜里,子侯獨處一間密室,就著燈火,他打開了那鐵函。這鐵函乃南下的船只帶來的,平常信息往往通過信鴿傳遞,如不是絕密,他的上線子默必不會如此費心傳遞。 子侯小心打開鐵函,里面是一枚花箋,信上蓋了蠟戳,仔細檢查后,并未有開啟過的痕跡,接著,他在火上烤了烤,紅蠟融化,子侯便取出了那封信,但見信中寫道: 子侯敬啟: 汝委托之事,吾經由風信子布局之眼線,已查得一二線索。基于天聽蠱、水神閣,雞頭城等字眼,篩選比對各類信息后,發覺此事或與當初運河改道有關。 彼時還屬前朝,大盛八年,開鑿二十余載的運河啟用,上游水流被引入運河,浩蕩水波涌向雞頭城,百姓或被迫離開,或轉移至山梁,這座以雞血石聞名天下的千年古城,就此淹沒于汪洋。 眾人皆知此地非引水的最佳選擇。一來雞頭城本為魚米之鄉,富饒安寧,淹沒可惜。二來,將運河改道至此,要另外耗費巨額白銀,實不合理。可縱有諸多問題,朝廷仍舊推行了得不償失的昏令,致使雞頭城毀于一旦。 世人有怨怒,稱此禍國殃民之策始于國師宗破,此乃一位生于宮廷的閹人,精于巫蠱,喜好研究古本秘籍,因他獻媚梁帝,蠱惑梁帝游戲江南,才有雞頭城之難。殊不知,吾調查密檔,卻發現宗破獻策梁帝并非一時起意,而是精心謀劃,籌備多年的一盤棋局。 當年,雞頭城挖出了聞名天下的寶石,一時間將其余各處的美玉皆比了下去,且因其色艷紅如血,與雞血石相仿,所以便歸為雞血石一類。而實際上,此石與傳統的雞血石頗有不同,鮮艷欲滴,亦更為透亮。 雞血石藏于雞頭城的山脈中,品質最好的,則埋于地底,尤其一些地下礦洞,常年滴水,使得雞血石潤澤明麗,宛如剛潑灑之血凝結而成。此物現世后,名噪一時,所以特供于皇家,為帝王之玉。 密檔記載,梁帝癡迷雞血寶石,雕刻成火龍珠,時常把玩于手心,之后又發現雞血寶石居然還有奇妙的藥效,盤玩多年,手上竟肌膚回春,乃一味藥材。此等好物,令得國師宗破對雞血石也越發有了興趣。相較梁帝,這位國師對雞血石的癡迷可謂更甚。 雞血石產量極少,為索取美石,國師宗破秘密赴雞頭城主持采礦,前后歷時多年。由此可知,他對雞血石的迷戀,近乎瘋魔 可古怪的是,正是這位愛石之人,最后居然一反常態,停止了礦農開礦,更慫恿梁帝將運河改道,以致大水淹沒了礦洞。 故,有文人雅士諷刺國師為陰毒小人,心眼如針尖,自己得了美玉,便毀壞礦脈,欲獨享雞血石之美。 天下皆以為國師荒誕,才有此舉。可自汝告知神蟲教現身雞頭城,是為了天聽蠱與水神閣而來,吾便心中起疑,二者皆與雞頭城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或不是出一類目的? 話說國師宗破信奉神蟲教,神蟲教始于巫族,巫族自命巫神后人,來自天外天。巫族消亡后,神蟲教繼承其志,亦信奉巫族之神。 巫族眾神里,有一水神,傳言,千里眼與順風耳為金精、水精所化,千里眼能目視千里,天下萬物皆在其眼皮之下。水精順風耳則聽力非常,尤能以水為媒介,聽萬里音訊。因此,巫族水神并非降雨之神,指的乃是順風耳。 巫族自稱作為神明使者,來到到我等荒蕪之地,傳巫神教義,點化凡人。下凡的巫族中,便有大巫水神,水神順風耳雖不屬于創世之神,但他在與天外天的連通之地,收聽到神祗的指示,因故被巫族稱為信使,乃巫族下凡后,可繼續與神明交流的大巫師。 神蟲教欲復興巫族,聆聽圣旨,再獲神明指引,必須再造一位水神信使,十六年前,神蟲教終于培育出了天聽蠱,如今,只要找到水神閣,便能與天外天重新建立聯系。現下,神蟲教與天聽蠱皆現身雞頭城,細細推敲,水神閣多半就在此地。 如此,汝再聯想當年,就可知國師宗破來雞頭城開礦,表面上癡迷雞血寶石,實際可能借著開礦之名,在雞頭城尋找一涵洞。 而國師最后費盡心機引來大水,則是涵洞有風可聽聲,但風流飄忽不定,不說百里,就是十里也不能傳遞。但涵洞灌滿之后卻大為不同了,以水為媒介,臨水聽聲,便通達千萬里。 因此,吾才懷疑,世人對這位前朝國師乃有誤解,其改道運河背后,怕有驚天計謀。而除了我們,那位背景神秘的蟲師老逗,怕早就窺見了其中機密。所以,潛伏雞頭城多年。 看到此處,子侯的額頭已經冒出一層細汗,驚愕之余,他萬萬想不到子默會有這等猜想,細致嚴謹又奇妙大膽。 按子默的推算,子侯已明白鹿笙便是那位被神蟲教制造出來的順風耳,老逗察覺了前朝國師宗破行為詭異,便攜鹿笙來到了雞頭城。 這樣想著,子侯的心里莫名地忐忑起來,世上真如巫族所言,存在一個天外天不成? 繼續看,又見子默于最后寫道: 師言,天地玄妙,吾等不過是籠中鳥,井底娃,然既有心窺天,自有一日可掙破樊籠,上得蒼穹,下得碧海。 而今,不僅吾風信七子潛伏各處,收羅音訊,想探尋天地奧秘。更有妖道神蟲教作亂,復辟巫道。神蟲教雖困于西域,其心不死,更甚者,意圖制造瘟蟲,顛覆人世。若他日神蟲教窺見天機,手握利器,只怕生靈涂炭。 吾輩受師教誨,曾立血誓,尋天地真理,亦不怕粉骨碎身,護佑正道。眼下,汝鎮守雞頭城,與神蟲教周旋,吾也在京都布下了陣局,靜候毒蟲入甕。 愿七子連心,光照北斗,遙遙相望,勿思勿念。 子默 書 子侯看這娟秀之字如花生香,卻不輸銀鉤鐵劃。他知道京都局勢遠比雞頭城復雜,神蟲教此番入京,與師姐子默必有一場較量。他這位師姐乃風信七子中唯一的大算師,聰慧過人,可布局天下,但子侯清楚,即使天羅地網,亦難免百密一疏。想自己這頭如能快速了結,自當快馬進京,助師姐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