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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之后的時間里,艾爾妲西亞跟刃翼維持了一段路程的和平相處。準確來說,那和平限于表面——兩人的紛爭只止于嘴上,再沒有到過動手的地步。 艾爾妲西亞拿這個家伙沒轍。 她人生中的大部分日子在空無一人的禁室里度過,幼時年紀太小,與母親的相處早已消逝在記憶里,而老修女則離得更遠,她對她的印象只有仿佛云端彼岸飄來的只言片語??梢哉f,她與人相處的經歷全賴那三人所賜。 她的隊長痞氣卻正直,希爾冷漠卻講道理,更不提塔蘭緹亞,他那從一而終的個性與對底線的堅守從不令人質疑。 而這個夜精靈,不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或者說連與他們相似的共同點都沒有。有興致時對她動手動腳,無興致時拿著匕首對她動手動腳。前一秒戾氣橫生地往她身上捅出幾道口子,下一秒能笑容滿面地烹飪食物親手喂到她嘴里。反復無常乃艾爾妲西亞聞所未聞。他之于艾爾妲西亞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蹦出來的異類,她僅有的經驗都不管用,無法揣測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性子,他的舉動又有哪些意義,他想從自己身上獲取什么。 這近一個月的相處,她發現自己竟依舊對他一無所知,除了厭惡被人叫名字、以及他幾乎不殺動物也不吃rou類以外?!劣谠?,即使問了也不會被告知實話,而她完全不會將這與“仁慈”扯上關系。 她回想起一路來發生的事情。 他們在木屋里爭執,兩人的體力都是強弩之末,憑著一口不服氣得以與對方對峙,偏偏誰都不認輸不服軟,昏迷之后不知多久——大概也沒多久,他們是被火燒醒的,那叢篝火將整個木屋點著了。 想起那時的情形,艾爾妲西亞便心有余悸?;馃搅嗣济髅魇窃趥€巨型的蒸籠里,她卻渾身冰涼,生著病的她愣是一丁點熱氣也沒感受到,連缺氧也沒讓她及時醒過來。或許是感覺差點被燒死這事實在太蠢了,刃翼臉色也不好看,拎著她逃了出來。 艾爾妲西亞原本心里有一絲感激——她被教導得正直而懂禮。旁人對她不好,她心里有數,旁人對她好,她會產生感謝之情,這很自然,就像一道被設定好的反饋,縱使她對刃翼沒有絲毫好感。 不過她也學會了成長。這成長包括不會馬上表現出自己的好意、不會認為對方幫她只是單純幫她、以及不會把這位混血夜精靈的善惡好壞傾向放在心上。 一開始,她還會思索,他行事的規律有什么依據可循,在她——以及正常人的認知里,人的所作所為無非都是利益或喜惡趨勢,但這個認知對他不適用。 他的行為完全隨機。隊長常對塔蘭緹亞的任性妄為隨心所欲有所詬病,跟這家伙比起來那簡直不算什么。 他要做什么就跟扔骰子似的,沒什么緣由。就好像那骰子擲到了正面,她便多了一條命,擲到了反面,她就得倒霉。 ——再說回來,他帶著她逃離熊熊大火燃燒的木屋,兩個人饑腸轆轆,風餐露宿,竟然一起生病了。 艾爾妲西亞非常驚訝。她在離開羅提約時大病一場,之后也生過幾次小病,除此以外,她只見過希爾生病,只有一次。 盡管希爾百般不愿被當作病人,他病中虛弱的模樣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那是希爾。 ——希爾的形象從來是高大的、偉岸的、博學的。她的所有學識都由希爾教導傳授,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艾爾妲西亞心中的地位極高,雖然這么說有褻瀆的嫌疑——若讓她給塞奧斯神一個具象化的外貌形象,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多半是希爾的輪廓。 所以即使他是人類,即使他那時的身體是女人,在艾爾妲西亞發現他會生病之前,也從沒把他當成跟自己一樣的生物。 她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只有弱者才會生病,也因此每當身體從內部感到不適、感到那種無法由自己控制的虛弱時,她會格外沮喪。 她的監護者們并不能每分每秒都向她傳遞正確的、普世的認知和常識,她的成長環境畢竟與常人不同,難免會有許多偏差來不及被糾正。 翡涅納知道后哭笑不得,不過當時比起跟艾爾妲西亞討論這玩意,他忽然感興趣地拉著塔蘭緹亞問:精靈是不是不會生病? 塔蘭緹亞認真思索片刻給出答復:確實沒聽說過。 所以,精靈不會生病,強者不會生病??扇幸砩×?。 于是她第一次開始注意到他黑色的頭發,蔚藍的眼珠,還有那俊美的面容上仿佛象征著他混血血統的,異于夜精靈族的柔和輪廓。 庇護所的一角,艾爾妲西亞拿著沾濕的布巾蹲下,微微掀開那臟兮兮的毛毯一角,露出蜷縮在下面的夜精靈的臉。她的手僅是靠近他的臉,就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熱度,將他的藍眼中蒸出些水汽。她用布巾給他降溫,又把一小塊干面包遞到他嘴邊。他咬了一口,低聲對她說了句什么,她蹲在地上腦袋微微靠近過去,兩個人悉悉索索交談了起來。 兩人雖然縮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在艾爾妲西亞出去又進來的過程中,卻總有幾道視線暗地里掃向她。自然,作為少見又討嫌的夜精靈,刃翼也得到了些許目光關照,只是或許他表現出的模樣太過虛弱,在最初幾道飽含惡意的探究下,便再沒什么人關注過他。 艾爾妲西亞并未刻意偽裝外貌,只是把那身在瑪吉亞買的衣服洗凈后收了起來,換上一身旅行者常穿的粗糙布袍。她的臉跟頭發,因連日的風塵仆仆顯得灰蒙蒙的,卻依舊很難令人忽視那窈窕的少女身軀,以及兜帽下面若隱若現搖動的金色發絲。 她這樣的女孩,暴露在龍蛇混雜的傭兵跟冒險者眼皮子底下,就是塊大肥rou。自她與刃翼進入這個庇護所,就有幾道不懷好意的視線打到了她身上,只是,這樣的肥rou旁邊有個夜精靈守著,總歸讓人不那么容易下手。 ——這個生性邪惡的種族,哪怕是咽了氣,在靠近他們的尸體之前都需要掂量掂量,他們在這片大陸上的聲譽便是糟糕至此。 “……那個胖得跟頭豬似的家伙一直盯著你,口水都流下來了?!比幸碜旖浅读似饋?,用下流的語氣對她說道。 他的聲音沙啞,呼吸急促,還帶著鼻音,把尋常鋒銳的語氣罩上了那么一絲幼稚的意味,聽起來倒像撒嬌——這認知令人身體發寒。 “……”艾爾妲西亞看了他一眼,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瞇著眼不露痕跡地在庇護所內掃了一圈,又深深看著她,瞇著眼睛,在一個曖昧的距離笑著低語:“他看你看得我很不爽……你去把他的眼珠子挖了吧!” 她這次分辨出了他的玩笑之語,正色道:“你再這么說,我就照做了?!?/br> 刃翼見逗弄不到她,露出一副仿佛牙疼的別扭表情,“哎喲”一聲,說:“是我在幫你想辦法耶,你怎么一點都不配合。” 照顧他、給他擦汗、喂他吃東西,甚至連跟他靠得這么近、被他捏臉揉頭發拉小手都忍著沒甩開,竟還被說不配合? 艾爾妲西亞很想把這番話沖著他的臉吼出來,但她依然什么也沒說,低眉順眼地在他身側坐了下來。 兩人在離開河岸的幾天后,前往綠蔭港的路上,才得知了封港的消息。 封鎖港口不是小事,確切的原因卻沒有被公布,說搜查異教徒的也有,說追捕從海上逃竄來的懸賞犯的也有。對此,多瑞安跟刃翼都十足認定是那沖著艾爾妲西亞來的。她很是疑惑:“可他們怎么會知道我要從這個港口出去?” “你傻嗎?人類在對待這種問題上顯然是一條心。” “你是說,他們把所有港口都封了?” “答對啦!” 不僅如此,要去別的港口最近的也要個把月路程。于是她打算不管綠蔭港現在是個什么情形,已經走到了這里,怎么也得去看一看。她對多瑞安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而多瑞安通常不會駁斥她的意見——在這世上少有難倒他的東西,曾經的大賢者行事作風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她打算去,那便去了再說。 艾爾妲西亞自離開山谷迷宮便沒有時時召喚多瑞安,一來是有刃翼這么個外人在,二來她也不能事事依賴他,總得學會自己做決定、自己解決問題。 然而刃翼與她持截然相反的想法。實際上原本他就對艾爾妲西亞想從綠蔭港出海抱持不贊同的態度,在打聽到近日發生的事情后,他更有一種不該涉足那地方的直覺。 照他原本在迷宮里的打算,是直接離開安歷艾拉,往碎鐵嶺的方向去,再從利甘境內尋求出海的法子。 安歷艾拉最近出了幾件大事,洪水肆虐水妖橫行是一樁,魔法學院的至寶穹靈魔藥被盜是一樁,以及最重要的,跟在他身邊的這個“惡魔”。 但沒想到被水一沖,他們愣是偏離了原本的方向十萬八千里,只好一路前行一路探聽情況。 他們一路上獲知到,綠蔭港的封鎖聲勢浩大,進出嚴防死守不說,自命令下來,當真沒有一艘船敢靠岸或離岸,連境內幾個平常屬于灰色地帶的私港都嚴兵把守,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并且,他們在路上還遇上一隊追著穹靈魔藥而來的賞金獵人。賞金獵人自然不會透露通緝犯卡羅茲的行蹤,卻不妨礙刃翼懷疑這樣的小隊在附近的城鎮里有多少。別說艾爾妲西亞有暴露的危機,他自己也不喜歡成群結隊的冒險者扎堆的地方。 刃翼自是不急,哪怕再繞個一大圈、耗費上半年時間換個港口出海,對他而言也無所謂。但兩人在山谷迷宮造成的動靜,導致瑪吉亞附近地勢起伏,河流改道,地理環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即使安歷艾拉的動作再慢,消息也該傳到上層了。他們留下的痕跡并不多,但那個地方與“惡魔”息息相關,一旦被發現這一點,他們只怕更難離開。別說個把月,拖延下去恐怕幾天之后整個南大陸的城邦都因為“惡魔”制造出的動靜迅速聯盟,他們不管跑到哪都插翅難飛。 于是他勉為其難同意了艾爾妲西亞的計劃,只是對她提出了諸多雞毛蒜皮的要求。艾爾妲西亞哪想聽他的?但自她發現,多瑞安可以教她魔法、教她歷史的來龍去脈、教她魔族的特征與應對手段,卻無法事無巨細告訴她一個人行走在世上所需要的世俗知識、與人交流相處的技巧、收集情報的方法等等。 在沿著河岸尋摸到的第一個村莊時,她連主動與人搭話都少有回應,更別說告訴她有價值的信息了——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若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又要朝哪里邁出步伐? 然后刃翼讓她換了身行頭,仗著自己發熱得比她稍嚴重一些,使喚她給她鞍前馬后端茶倒水,自己則整天蜷縮著、作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樣。結果不知怎么的,在后來的道路上,總算減輕了一些旁人的警惕和戒備,他們也得以了解一些信息。 她便有些回過味來,這夜精靈倒也不是全然在自己面前裝可憐。一個虛弱的夜精靈總比一個活蹦亂跳的要令人放心,而跟在夜精靈身邊的美貌少女,對他言聽計從、任勞任怨,有了這樣的對比,不管是旅行者還是商販,都會對她稍微消融戒心。 ——穿著簡陋依舊難掩出色的美貌,性格溫順,氣質出眾,從外貌來看似乎還擁有精靈的血統,這樣的奴隸無疑會引來覬覦。而覬覦她的那些人卻又會忌憚這個不知有幾分深淺的夜精靈,于是便會不懷好意地前來試探——刃翼把它稱為釣魚大法。 要說他沒別的法子打探消息了,那肯定不可能。但是能讓艾爾妲西亞乖乖聽話,甚至讓她因被那些骯臟的目光玷污而感到生氣,他就更開心了。只不過對自己被當成魚餌這事,艾爾妲西亞不但沒有半分不悅,還打心底里覺得佩服……她竭力掩飾了,但當她細細思索琢磨后,向他投來的目光中隱隱含著的恍然大悟與驚異,依舊被他捕捉到了。 他感到無語。 非常無語。 然后那耍弄她的心情也被弄沒了一半——對這么個傻不拉幾的石頭腦子,實在是沒什么好玩的。不過,至少能隨意使喚她這件事沒有打折扣。 他輕哼著順著她的手咬下她剛清洗過的莓果,還舔了舔她沾著果汁的指腹,他的舌頭磨得她有些發癢,想要縮回,夜精靈可不愿放過這唯一的樂子,卷著她的手指就往嘴里咬。 兩人在角落里縮著,又靠得極近,一時沒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動作。他便沿著艾爾妲西亞的手指舔到她的指根,唾液把她的手弄得濕漉漉的,羽毛般的唇劃過手掌,他的臉以一種柔順的姿態被她攏在手下,高挺的鼻尖與嘴唇從指尖摩擦著往掌心的方向去,在她的掌心中啄吻一下,伸出舌尖輕輕在那柔軟的癢rou中畫著圈兒。 艾爾妲西亞當然不是個石頭——即使腦袋是,身體也不是,她幾乎立刻回想起前幾日在木屋中,這夜精靈荒唐又激烈的挑逗。 她沒有立刻推開他,并非表示她可以接受,只是她發現,自兩人從火災中逃離后,這家伙雖說偶爾會像這般小偷小摸地占占便宜,卻沒再做出些過激的行為。她猜想他或許是習慣性就要撩撥一下旁邊的人,又念著他病得這么重,只要不太過分,這種配合跟讓她喂喂食擦擦臉也沒什么差別。 刃翼當然不會告訴她——他沒有干些別的不是因為她腦袋里想的那些東西,而是他之前在雄赳赳氣昂昂蓄勢待發準備提槍上的時候,被她一個偷襲弄得腦袋都差點裂開,當時就軟了,而且似乎還產生了點應激反應的跡象……簡單來說,他目前并不能隨心所欲地挺拔起來。 這就是兩人維持著的和平的來源。 艾爾妲西亞不動聲色,實際上被他舔得耳朵都隱隱有些發熱。刃翼心里又氣又急擔心著氣氛這么好自己都沒反應不會是真的廢了,暗恨浪費了這么好的機會。 她把手順勢挪到他臉上,托著他半邊臉龐,說:“你的身體好像沒有那么熱了。” 刃翼生病后沒兩天她就轉好了,倒是他,雖說她知道他的實力其實沒怎么受影響,那弱雞樣純粹是裝出來的,但他的身體是確確實實一直在發熱。她有些擔心——她還指望跟著他多學些陰險狡詐的旁門小道呢。 夜精靈握著她的手腕,緊緊把臉貼著她掌心,藍眼珠里裝滿了幽怨:“我好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sao話攻擊對石頭腦子的少女不常起作用,有時候還會被她反擊,盡管那往往并非她本意。譬如此刻,她就一本正經地說:“我生病時你也沒不要我呀。” “可我的耳朵到現在還在疼?!彼谋砬榉路痍U述著他下一句話就是:要你吹吹才能好。 她下意識掃了一眼他深灰色的尖耳,像某種動物沮喪時耷拉下來的耳朵一樣,它微微抖了一下,比平時的角度下垂了些。 刃翼從她神秘莫測的表情中品出些東西,不外乎是:下回還這么干。 他撇著嘴角“呸”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