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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計劃的敲定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兩人一拍即合，唯一的問題在于它的實(shí)施。

    迷宮超乎想象的大，多瑞安說它只是一個實(shí)驗(yàn)場著實(shí)委屈了它，它的面積可媲美中型村鎮(zhèn)，且道路復(fù)雜無比，四面八方?jīng)]有顯眼的路標(biāo)，導(dǎo)致艾爾妲西亞還懷疑過這是不是某種幻術(shù)，讓她在比實(shí)際要小得多的地方不停打轉(zhuǎn)。

    每一個拐角都是漫無止境的石壁和通道，戰(zhàn)爭造成的破壞遠(yuǎn)遠(yuǎn)抵不過時間，無數(shù)風(fēng)化的墻壁從中段崩塌，給這盤綜錯雜的迷宮又增添了許多迷惑性。如果沒有傳送陣，難以想象那么多人竟能在這里生活。

    他們分不清方位。不知不覺中離山壁越來越遠(yuǎn)，不久前與魔獸戰(zhàn)斗的地方也完全看不見了。如果就此能躲過那只巨鷹蛇的眼睛倒是件好事，然而敵人在高處，他們這可憐的腳程只能欺騙自己，對方只要飛起來，不出半分鐘就能找到他們。

    “您感到不舍嗎？”

    這個只剩下軀殼的廢墟，是多瑞安生前耗費(fèi)了巨大的精力建造的。它對他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但他胸中的感情絕非不舍。

    他作為已死之人，生前的再多事物都已是身外之物。這世上早就沒有了屬于他的任何東西，他寫的書、創(chuàng)造的魔法條文、留下的物品和卷軸……終化為塵土。他連瑪吉亞都拱手讓人了，談何不舍？

    他只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的……

    這里的一切將被抹去，他的造物，巧奪天工的機(jī)關(guān)，凝結(jié)了他半生智慧的魔法陣，那些無與倫比的偉大構(gòu)思……都算不了什么。

    他們生存過的痕跡、他們滲進(jìn)土壤里的血液與淚水、他們抗?fàn)幍挠∮洝⑺麄兓厥幵谑种袘嵑夼c哀痛的喊叫，還有他們徘徊在這一方小小天空中不眠的靈魂……沒有人記得他們，他們的影跡不存于世，他們是歷史中毫無感情的符號和標(biāo)記。

    看不出感情、或是所含的感情太多而無法分辨，多瑞安飽含深意的一眼讓艾爾妲西亞不禁躲開視線。

    他沒有考慮過要不要、要如何避免它的發(fā)生，他明確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他們?nèi)紴榇烁冻隽颂啵杂羞t疑的停頓都會讓希望的火種熄滅……不，它都稱不上是火種，即使如此，前功盡棄，那是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結(jié)果。

    對方理所當(dāng)然對她抱有期望，即使他說過不論她最終選擇什么都是無人能干涉的命運(yùn)，但艾爾妲西亞從多瑞安的沉默里感受到一種蒼涼而厚重的決意。

    她感到茫然，她開始不確定，她仿佛忽然意識到他的期望有多么沉重，這簡直就像中途反悔，臨陣脫逃，她在心里唾棄自己。

    “……我做的真的是對的嗎？”

    沒有人回答她，也許他們根本不知道她在問什么。

    是昨晚的夢將她變得脆弱，還是縈繞在心頭的殘象無法消散？不，大概她本身就是脆弱的，只是那幾個人在她身邊才為她營造出了堅強(qiáng)的假象。

    在與他們分開后，她數(shù)次回想起自己做的決定，偶爾也會懷疑它是否正確。但那不是后悔，她知道她只有一個選擇，她的動搖只是孤獨(dú)與軟弱使然。她控制不了自己善變而茫然的心，她控制不了它搖擺的方向。

    為什么她不是貨真價實(shí)的惡魔？為什么她會擔(dān)憂是非對錯？為什么她有如此多的顧慮？

    “凡夫考慮是非，過程亦不重要。”

    多瑞安一向沉穩(wěn)的聲音諄諄低語：“【若光也無法穿透茫茫白霧，便遮住雙眼】。”這是精靈常給予年輕孩子的箴言。

    “我最終會毀了一切，卻一事無成……”

    “若因此畏畏縮縮則什么都做不成。”

    “我明白！我明白……但……要如何才能承受只是想象就令人崩潰的可能性……”

    止步在這里吧！成功的可能性明明微乎其微，至少不會毀了這最后的記憶，至少不會承受那越來越多的期待瞬間粉碎的痛苦，至少不再讓人為她付出更多……

    “它叫作失敗。每時每刻都發(fā)生在這世上的任何角落。”

    多瑞安扭過頭來，整個身子也跟著轉(zhuǎn)了過來，沒有一絲表情的冰冷面龐讓艾爾妲西亞心頭一凜。

    “去在意它，去恐懼它，汝永遠(yuǎn)無法戰(zhàn)勝汝背對著的敵人。”

    “我想讓那些無法挽回的可能性消失，我想不再為它——”

    多瑞安冷硬而堅決地打斷了她：“有些東西無法挽回，亦不必挽回！”

    他在世時是當(dāng)之無愧的賢者，強(qiáng)大而睿智的大魔法師，通曉世間一切，但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卻讓他無法再繼續(xù)當(dāng)他的隱士。他不再與世無爭，他最終拋棄了他畢生的理智，拋棄了他引以為傲的賢明。

    他沒有將它留給艾爾妲西亞。他現(xiàn)在是停留在最適合作為“引導(dǎo)者”角色的多瑞安，那是他作為長輩給素未謀面的她的至心。

    但剔去那層淤泥，這份舍棄一切也絕不回頭、并永遠(yuǎn)不會為此感到遺憾和后悔、就算眼睛被刺瞎也不會眨一下、筆直向前的覺悟，這份偏執(zhí)到跟惡魔一樣的覺悟，深刻地鐫在他的血脈中。

    “汝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想到了，這個方向的意義所在。”多瑞安說：“這個‘迷宮’早在一開始就做好了準(zhǔn)備。”

    “……”

    艾爾妲西亞默默跟在刃翼的后面，微微點(diǎn)了下頭。

    她有所察覺，只是不清楚前面有什么，全靠刃翼一邊思索著一邊自言自語，又是計算他們所處的方位，又是琢磨地區(qū)和地形，才想起那是近利甘區(qū)域的邊界。

    被災(zāi)痕之海從利甘的主大陸切割開來，與安歷艾拉接壤，那里被利甘人稱為碎鐵嶺。那方向恐怕是離這里最近的河岸，沒有大的城鎮(zhèn)，又因臨海常有魔獸襲擊，庇護(hù)所應(yīng)該也不難找。

    “嗨，挺貼心嘛。”

    夜精靈樂觀得像已經(jīng)安全逃出了般，那份開心卻完全沒有感染到艾爾妲西亞，她埋頭加快了步伐，仿佛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我沒有選這條路就好了……”

    年長的學(xué)者頭疼起來，畢竟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鉆牛角尖的青春期少女有多難搞。軟硬不吃，哄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他一個單身了快兩百年的魔法師去哪里學(xué)過怎么帶孩子啊？忽然的就對散布在世界各地的那三人產(chǎn)生了革命戰(zhàn)友般惺惺相惜的同情。

    “水下迷宮不是更加浪漫嘛？”

    刃翼隨口一說，側(cè)頭對上艾爾妲西亞愣愣地掃過來的透明雙目。他笑得甜蜜曖昧，眨眼間做作而大膽的挑逗一瞬間讓艾爾妲西亞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真是敏感啊！身體也是，心也是。”

    他貌似意有所指的促狹表情，若不是那張俊臉襯托，恐怕只能用猥瑣來形容。正因?yàn)樗煺娉戊o的面容上，露出了甘美如春晨露水的笑，她愣了半天也沒從他半真半假的調(diào)戲中回過神。

    “……是我太敏感了？”艾爾妲西亞發(fā)愣過后，加緊跟上了刃翼的腳步，小聲追問道。

    “哎呀，簡直是我見過最敏感的。”

    她開始低頭反思：“……那么嚴(yán)重？是我的問題？”

    “倒也不算什么問題，我還挺好這口的，你完全不用擔(dān)心。”夜精靈大言不慚地說。

    “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艾爾妲西亞眉頭緊鎖，她自言自語般詢問多瑞安，但多瑞安就輕咳了聲，自覺已經(jīng)跟不上幾百年后的年輕人的節(jié)奏了。得不到答復(fù)的艾爾妲西亞又去問夜精靈：“刃翼，你說呢？”

    要知道，刃翼短短十幾年人（精）生中可沒被誰用這么真摯誠懇的目光看過，還是在這樣的場合下。然而這個臭名昭著的半夜精靈可沒那么容易被感動，他捂著肚子，憋笑憋得痛苦。

    “天賦異稟可是好事，要不然到時候會很痛哦！”

    “……？？痛？為什么？”

    “你知道的，我們嘛，總會有一些不夠溫柔的癖好……?”

    “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在笑什么？”

    刃翼爆發(fā)地大笑出聲，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就差沒在地上打滾，艾爾妲西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呆在原地，直到看到多瑞安躲躲閃閃的目光后，才察覺只有自己根本是在狀況外。

    她的臉色一下子凝滯，板著臉氣沖沖地，扔下刃翼獨(dú)自一個人走了。刃翼幾個步子就追上了她，笑嘻嘻地從背后一把摟住她的肩。

    “別氣嘛！開個小玩笑，誰叫你那么有意思？”

    “我明明在認(rèn)真問你問題！”

    “好的，好的，我錯了，下次絕對不這樣，好不好？”

    既沒有道歉的意思，也沒有反省的意思，那承諾就像是與露水情人的床間調(diào)情，讓人難以想象它有幾分真實(shí)。

    “不好！我絕對不會再信你了！”

    “那難辦了，你一會兒還得緊緊抱著我，隔著濕漉漉的衣服跟我肌膚相貼，喊著‘刃翼哥哥救我！’呢。”

    “你說得對。”艾爾妲西亞忽然收斂了神色，正色道。

    “哎？”這下輪到刃翼驚呆了。

    伴隨著他嬉弄的話語，天空中保護(hù)著兩人的魔法罩開始逐漸消退，它為兩人爭取了一夜的時間已是極限，若沒有這一夜，他們的結(jié)局一定會大不相同。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正兒八經(jīng)地對刃翼說：“你閉上眼。”

    “干嘛？”

    “別問那么多。”

    她說完就繞去了他背后，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壓。刃翼對她要做什么是完全不知端倪的，只是閉上眼睛的話他倒也不在意，畢竟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讓他沒想到的是，竟然就是耳朵。

    “啊……”

    他的身體明顯震了一下，輕呼出的顫抖的尾音有些猝不及防的柔軟，清澈美妙得就像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初次被人觸碰，聽上去情色感十足。

    她干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又像害怕太用力而弄疼了他、又像想要得到他的反應(yīng)的好奇揉捏，奇妙微妙匠心獨(dú)妙的力道，宛若羽毛在心尖撓癢，刃翼差點(diǎn)就忍不住站起來了。

    耳朵是精靈的禁忌部位，這是一個不算常識的常識。一般人也許不知道，但跟精靈相處過的一定知道，因?yàn)樗麄儤O少會允許別人觸碰它。

    “我需要將性命交給你。在那之前，我得完全地信任你……”

    刃翼盤坐在地上，瞇起雙眼的模樣就像被撫弄下巴的小貓，他悠悠地長哼一聲，說道：“呵……原來你說的要做一件事就是這個？”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塔蘭緹亞從不讓任何人碰他的耳朵，她也不例外，說是想要試探一下刃翼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單純好奇而已。

    “我聽說耳朵是精靈最敏感的地方……”

    “啊……哈啊……呼、嗯嗯……”

    刃翼微微發(fā)熱的半透明灰色長耳朝她纖小的手掌貼去，有著軟骨的耳尖在她的手心微微彎折，他不知真假地配合著發(fā)出了奇怪的呻吟，情真意切，發(fā)自肺腑。

    少女的純情怎么經(jīng)受得住這種糟蹋，艾爾妲西亞臉唰得紅了，只覺得手心里燙的厲害，想要縮手。

    “還滿意嗎？”

    刃翼的耳朵輕輕動了下，捏住她的手腕，轉(zhuǎn)頭笑著看她。他笑彎的眼中出現(xiàn)了萬千繁星，她懵懵懂懂地點(diǎn)頭。

    “你早說。”刃翼沖她眨眼，“我身上還有更——脆弱，更敏感的地方，你可以盡情摸！”

    “下次。”艾爾妲西亞想也沒想，她臉色不太好，拉起刃翼的手。

    天快要亮了，黎明的微風(fēng)在她的奔跑下?lián)P起長發(fā)和裙擺，與他們同時行動的還有伺機(jī)了一夜的龐大魔獸。

    遠(yuǎn)處涌動的巨浪聲響震耳欲聾，艾爾妲西亞深吸一口氣，下一刻刃翼出乎意料地把她摟進(jìn)懷中。他的聲音中難得沒有帶著嘲弄或是笑意。

    “你能做到的，艾爾妲西亞。”

    “只要你不騙我。”

    他低低地笑了幾聲，抱著她跳到高處的石墻上，準(zhǔn)備迎來這座迷宮送給他們的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