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下)
“等等等……”翡涅納拉開她,安撫道:“艾爾妲,別急,按順序來。” “你剛剛說,奧利瑟姆。”希爾把那顆珠子轉向自己,實際上那跟多瑞安的朝向無關,不過他還是看了過來。 “它是這片大陸曾經的名字,吾等的王國。” 希爾點了點頭,到這一部分為止還是他知道的,大陸在被分成七個國家之前由惡魔統治著,他所不知的是它名為奧利瑟姆。聯想到剛剛在風之穹頂看到的那本書,他感覺有什么在腦袋里成了型。 翡涅納也學著希爾把珠子轉了過去,“你跟艾爾妲西亞——就是她,是什么關系?你們想讓她干什么?” 多瑞安睜大了雙眼,“艾爾妲西亞?” 他好像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一樣,驚疑交加地瞪著她,“汝說,艾爾妲西亞?!” “……怎么了?” “汝……”他又把視線轉向滿頭問號的翡涅納,突地發現了什么,“啊”了一聲,“……是格拉維塔家的人吶。” “等等……你……”翡涅納半天摸不著頭腦,他確實是拿光輝女神的名字給她取的名,但厄爾卡拉索國土面積小、在海上幾乎與世隔絕,這個神明并不出名……就算知道,也不用驚訝成這樣吧? 想到這里,翡涅納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據說他的頭發跟眼睛的顏色完完全全遺傳了那位英雄先祖,如果是見過她的人,認出他也無可厚非,但面前的這個可是惡魔……該不會自己的先祖還跟他打過架吧? 多瑞安繼續說:“按照輩分,她該稱呼吾為……舅祖父吧。” “……”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震住了所有人,除了艾爾妲西亞。她看著突然多出的祖父級人物,光是要消化這件事就耗光了腦細胞。但這句話里的信息量明顯不止這么點,正因為太多了,幾人都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問。 “多瑞安先生……請問,你知道她是誰?”塔蘭緹亞最先開口。 惡魔的存在于眾人而言是十分久遠以前的事情,就算按照最后一次有記載的惡魔出現——瑪吉亞的毀滅的時間來看,也有兩百多年了,他怎么能只看外表就能確定艾爾妲西亞是誰的后代?! “自然。她乃米爾拉皇姐的后裔。” “你怎么……” “吾知道她是誰的原因,是這世上除了‘那個人’,已沒有吾等的族人了。” 他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沒想到,他還是留下了孩子。” 艾爾妲西亞張了張嘴,“祖……父……?” 多瑞安轉向她,他垂眼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微微堆了起來,他態度祥和地說:“吾已不在人世,汝喚吾多瑞安便是。” “是……多瑞安,您知道帕斐佐伊這個人嗎?” 她在短短一個月內聽到了兩次這個名字,想不在意都難,而且……其中一次還是從魔人的嘴里,既然那魔人說他是她的祖父,那想必多瑞安也認識他。 意外的是,多瑞安回問道:“……汝指的是哪一個帕斐佐伊?” “誒?” “兩人都叫這個名字。汝的父親,及汝的……祖父。” 他閉了閉眼,好像十分不愿提到這個詞,平和的面色上閃過一剎的狠戾。 “父親?”艾爾妲西亞呆住了,疑惑地重復著這個詞。 “是的。他是一個悲慘的孩子……”他那雙印滿了滄桑的眼睛,看著艾爾妲西亞,添了幾分悲憫,低聲嘆道:“……從出生開始……” “……”艾爾妲西亞對父親這個話題無所適從,她覺得自己有很多關于他的事想問,又覺得什么都不想問,實在是——太陌生了。所以她索性問了另一個。 “那我的祖父呢?……那個叫阿賽斯的魔人說,他是個魔人……” “嚯……還真是聽到不少值得懷念的名字吶。” 希爾在一旁靜靜看著,他在觀察這個奇妙的多瑞安是怎么做出來的,并在心里計算,如果讓自己來做的話,一定要在“喜歡跑題”這一方面加以改良。 多瑞安渾然不知自己被旁邊的人類魔法師當成了引以為戒的例子,他微微笑了起來,瞇著眼,“那是個無禮的家伙,汝可有給他些教訓瞧瞧?” “…………”教訓? 艾爾妲西亞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呆滯地盯著他半天沒反應。 他不明所以地回望她,見她猶豫不決不說話,他縮起下巴,皺著眉打量她,然后繞著她看了一圈。他的視線像刺,艾爾妲西亞如同芒針在背,不由得縮起了肩膀,躲躲閃閃他的目光。 “汝該不會說,汝是被他傷成這樣的吧?” 他的聲音從之前的溫和變成了嚴肅,還帶了些不可置信,讓她覺得如果自己承認,下一秒就會被他的眼神剮成rou片。 “……” “汝可是吾的族人,竟被那阿賽斯打成這樣?!”他的聲音稍稍拔高了些,明明被打的是艾爾妲西亞,他卻好像比她還要感到恥辱。 其實就人類來說,被魔人打傷沒什么好丟人的,能從魔人手下活著厲害就很了不起了……可多瑞安那赤裸裸的鄙夷讓艾爾妲西亞什么也說不出來,她羞愧地把頭埋了下去。 翡涅納目瞪口呆,他覺得自己這時候插話也是自取其辱。 “還是說,無人教汝?若是這樣也情有可原,畢竟汝的身份……” “……不……我有老師,他叫希爾……”艾爾妲西亞弱弱地說。 塔蘭緹亞又把珠子轉了過來,“但那種名為Sors的能力,只對人類生效不是嗎?” “那是一回事,吾族的力量是另一回事。” 多瑞安想告訴他們不用轉動珠子他就可以轉身,良好的教養迫使他面對著對方說話,但現在他們顯然誤以為他是因為珠子轉動才轉身的,一錯過解釋的時機他們就開始轉個沒完了,他思索著一定要找機會開口說這件事。 翡涅納來勁了,“那是什么?難道你們還有對抗魔人的特殊能力?” “吾等透徹自然的能力,能發揮出比之汝等強上數十倍的魔法。想必汝等也知道,災痕之海是如何來的。” “哈?災痕之海的傳說……是真的?!”翡涅納驚叫起來。 隔在目前的南大陸和北大陸之間的那條海,據說是一個惡魔將整片大陸劈開所形成的,但這是傳說,誰也沒想過它竟然是真的。除了希爾。 他輕飄飄地甩了一句:“理論上來說是能夠做到的。” 實際上,就人類的極限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 多瑞安又看了艾爾妲西亞幾眼,“吾不明白汝那位叫希爾的老師如何能忍受得了……明明擁有如此天賦……”然后憐憫、輕視、同情、可恥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 “連區區一個魔人都打不過……” “……” 翡涅納突然涌出了想打他的沖動。 希爾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嘲弄地朝她瞟了一眼,她死死地埋著頭,像挨了老師批評的學生,連看都不敢看希爾跟多瑞安,慚愧得幾乎要把頭埋到翡涅納懷里去了。 “不過,無妨。即便他忍受不了,今后吾亦可以教汝。” “那就不用了。”希爾冷聲道。 “但是,惡魔跟魔族也是敵對方嗎?那為何艾爾妲西亞的祖母和祖父……” “那是交易,骯臟的交易。”多瑞安轉了個圈,朝向對他發問的精靈。皺著眉說了句:“這名字聽起來真別扭。” “越聽越迷糊了。”翡涅納說:“還有你對我取的名字到底有什么不滿?” “汝可知道這個名字是誰的?” “是厄爾卡拉索……我的國家的光輝女神……怎么?” 多瑞安瞇了瞇眼,想了一會兒,搖著頭說:“……罷了,陳年舊事。汝還是去問格拉維塔吧。” “說話別說到一半啊!” 他無視了翡涅納的抗議,望著艾爾妲西亞說:“吾沒有見過魔人帕斐佐伊。但……就血緣上,他確是汝的祖父。” “……” 不僅是惡魔,體內還流著魔族的血,這個能令他人聞風喪膽的身份,對艾爾妲西亞來說好像也沒那么震撼,至少她自己沒什么實感……她恍了恍神,比起這些事,她更加在意的應該是另一個才對。 “那您在書上提到的……我的使命又是什么?” 多瑞安奇了,“汝不知道?” “我從您的書上才第一次知道它呀?” “……既然不知道,它對汝有何意義?”多瑞安雙手交疊抱在胸前,瞪著她的樣子就像看到了什么從未見過的東西。 “我是為它而生的,不是嗎?” 她歪了歪頭,樣子既天真又無知,天真到讓人覺得殘忍,讓人覺得如果多瑞安現在讓她去殺光這座城的人,她也會用這種表情照做。 “……”多瑞安盯了她片刻,額上淺淺的紋路起了皺,喉中低吟了一聲,“……是啊。”他將視線往上,游到房間墻角燃著的火炬上,從天花板上轉了一圈,“該從何說起吶……” 然后他壓輕了音量,語調卻含了些沉重。 “吾等的使命,是要去救一個人。” “……人?是跟我們一樣的……惡魔嗎?” “惡魔嗎……的確,他們這樣稱呼吾等吶。”多瑞安瞇眼笑了下,顯得不屑,“那個人被困在霧海與災痕之海的交界處,從那場戰爭至今……已有數百年。” 聽到那幾個詞,翡涅納開始警覺起來,“等下,你說的該不會是……” “沒錯,正是令大陸裂成兩半的吾的皇兄,曾經的奧利瑟姆的大王子,薩洛斯。” 如此恐怖的事情被他用高昂的語調說出來,就好像那不是令世界生靈涂炭的災厄,而是戰神英勇的戰績一樣。他在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沒有罪惡感,自豪地笑了起來,臉上光彩四射。 “他還活著?!”希爾唰地把珠子挪了過來,像受多瑞安感染,他一貫冷淡的眼中充斥著激昂和振奮,閃閃發光。 “人類的傳說中,不是說他被七英雄殺死了嗎?”塔蘭緹亞說。 “英雄?”多瑞安在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露出了輕蔑的表情,冷哼了聲,“哼……英雄。若說奧利瑟姆的覆亡是命數,那英雄們把平民屠殺殆盡,不就是為了封眾人之口,成英雄之名么?” 希爾跟翡涅納聽到這話,臉色變得有些怪異。 對從小在人類的社會中成長的翡涅納來說,這個突然出現的奇怪的惡魔的話,跟二十多年來的耳濡目染的觀念,顯然后者更占上風。然而盡管從剛剛開始多瑞安說的話與他所知的天差地別,他卻隱約覺得它們能與自己記憶中的某些東西合得上。 而希爾的反應則是因為他又跑題了。 不過他沒再說下去,艾爾妲西亞問:“那為什么他們不殺……嗯……”接到多瑞安許可的眼神,她才說:“……薩洛斯呢?” “并非不殺,當初那是他們唯一能殺死皇兄的機會。” 多瑞安內斂文氣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暴戾,“他們將皇兄禁錮在霧海,無非是想讓他的力量牽制魔族!” 假設真的有這么個可怕的惡魔存在,位置還處于霧海與災痕之海的交界——那里正是與人類大陸接壤的魔族領土的后方,對魔族而言確實是個巨大的炸彈。 艾爾妲西亞想的很快:“那如果我救了他……” “世界會大亂。” “不救他呢?” “世界也會大亂。” 這下子其他三人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了。 “皇兄被囚禁數百年,早已失去原本的人格。他的生命和時間停止流動,只有意識處于混沌之中,以此為代價,他的力量正在不斷膨脹。他的解放,大概就意味著世界的毀滅。” “即使不救他,以‘人類’之力,這幾百年已是極限。大概再過一兩百年就再也無法控制了吧。” 也就是說不管放不放他出來,他總有一天會自行打破禁錮,艾爾妲西亞完全迷糊了,“所以我要做的就是救他出來,提前讓他毀滅世界嗎?” 多瑞安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微妙,“為何汝會這么認為?” “……因為……我們的使命不是復仇嗎?” “憤怒會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復仇會令人忽視命運的真諦。”他搖了搖頭,說了句不知所謂的話。 “曾經的戰神薩洛斯是這世上最強的力量。當他解除禁錮的那一天,區區‘人類’是無法阻止他的。” 艾爾妲西亞更加一頭霧水:“難道我們要阻止他?我們不是惡魔嗎?人類滅亡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多瑞安點了點頭,“汝的腦子轉得很快。可是這世上只有仇人么?還有精靈,夜精靈,矮人,雪獸人,以及無辜的平民。” 艾爾妲西亞啞口無言,她整個呆住了。 作為人人喊打的惡魔,她從小便因為這身份遭受著非人的待遇,她想過許多遍自己的使命是得去干什么樣的壞事,卻沒想到是讓她去拯救世界?! “……惡魔是這么善良的種族嗎?” “不。” 然而多瑞安揚唇燦爛一笑,他的笑容高傲而冰冷,與剛剛悲天憫人的態度截然相反,那是把眾生都視為螻蟻的笑容。 “哪怕是一天也好,吾等想讓皇兄早日回歸自由。他已承受太多痛苦。” “……”那你剛剛說的那一大堆有什么意義! “將他救出來,這是吾的請求,其他皆為汝自身的選擇。幫助他毀滅世界也罷,阻止他拯救世界也罷,沒有任何人可以干涉。” “汝需要做的只是保持思考。” “……說實話,我很意外。”聽完這一切,翡涅納說道:“沒有想到,惡魔會這么……嗯……溫和。” 多瑞安輕輕笑了聲,“吾等與‘人類’最大的區別,在于吾等不會反抗命運的安排。” 繼而,他傲然地揚起一個狂放的笑容,“畢竟,從前‘人類’可是稱呼吾等為‘神’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