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上)
19 翡涅納和杰哈德還在避雨休息的時候,塔蘭緹亞那邊已經有所進展。 雨勢由小變大,到半夜時分又恢復了傍晚時的細雨。塔蘭緹亞不討厭雨,但討厭淋濕的感覺。渾身濕透的話更是會讓他覺得臟兮兮的,可現在沒有條件把衣服烘干,他只好帶著愈加不安的心情同艾爾妲西亞前行。 一開始遇到的只有零星幾只魔獸,兩人沿路順手解決掉了一些,到了后面就變成了不得不隱匿身形的程度——實在是太多了。 消息稱這里有大量魔族出現,在幾人分開行動前卻一只也沒見著,并且沒有見到任何“死人”會留下的東西,就算尸體被吃掉,怪物們可不會連衣物也一并處理。 塔蘭緹亞猜測也許他們把人類都捉了回去,雖然還不知道這種舉動有何意義,但如果真是那樣就好辦了,畢竟有活人在他們就可以直接帶回去交差。 “冷嗎?”塔蘭緹亞問。 埃彼達的校服可以應對普通的風雨天氣,但穿在艾爾妲西亞身上,雨水直接從領口灌進去了,根本輪不到被浸濕。他本來打算把自己的披風解下給她保暖,但它對她來說太長,穿上連路都沒法走。 “不冷。” 與其說冷,她倒是有些困。她從來沒有連夜戰斗的經歷,在希爾的監督下,她的作息時間非常健康,平常這個時間早已熟睡。 她提了提長袍下擺,本來還擔心把希爾的衣服弄臟,后來才發現根本是想太多,她已經顧不上它了。幸好埃彼達的校服不像安歷艾拉的那么長,正常長度只到小腿,否則她穿起來定會變成拖尾。 她走得很小心,但下擺上還是沾上了不少泥水,也許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吸了水的衣服和頭發讓她覺得沉甸甸的。她把袖子絞起來擰了擰,馬尾辮上的水順著脖子流進背后,仿佛有意識的水滴蜿蜒地滑過她的背脊骨,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長發不適合戰斗,而且在很多時候會產生不便,考慮到這一點,她之前曾想把它剪成隊長那么短的長度,但是那一次,那三人十分少有地站在了同一陣線上。 翡涅納非常驚慌地奪走了她手上的短匕,希爾則兇狠地瞪著她說:“不準剪!”,令人意外的是塔蘭緹亞,他凝視著她的雙眼語氣慎重地說:“艾爾妲西亞,你應該聽希爾的。” ——真的是非常好懂,這三人竟無一例外地喜歡長發。 “……西亞。” 稍微走了會神,聽到塔蘭緹亞在叫她的名字,她跟在他身后停住腳步。 “有地方避雨了。”塔蘭緹亞說。 “哎?” 她走到他身側,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前方是大約一米高度差的斷崖,斷崖下面閃著零星的亮光,隱約描繪出它的輪廓。 用短木和草料搭成的大大小小的房屋,大部分只有一層的高度,十分簡陋。最中間是一個高聳的哨塔,上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營地外側被高高的木柵欄圍了起來,大門在兩人的斜前方,魔獸們進進出出,在圍欄內外側四處都能看見看守和巡邏的魔獸。 毫無疑問這就是魔族的根據地。艾爾妲西亞還在觀察能夠從哪里潛入,塔蘭緹亞突然把她的肩膀一拉,帶入自己懷中,用披風擋住她。 “!” 艾爾妲西亞雙手撐在他的腹部,肩膀被他稍稍用力壓著,與他的身體貼在一起。他們兩人的衣服都濕透了,本來以為一定會冰冷無比,沒想到并非如此。肩膀上能感覺到微微發熱的手掌的溫度,或許正因為濕淋淋的衣服,更讓那力道帶著熱度,穿過單薄的衣物印在她的肌膚上。 “棘手的敵人。”塔蘭緹亞的聲音低低的,她的頭抵在他的胸前,打濕的衣服貼在皮膚上,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微熱的體溫。她不由得攥住他的衣服,問:“……我們被發現了嗎?” 塔蘭緹亞沒有出聲,他往下面掃視了一番,垂下頭,伸手解開艾爾妲西亞松松垮垮的發繩。 營地的守備森嚴,而且有麻煩的對手在,艾爾妲西亞不擅長潛行,他獨自潛入尚不能保證百分之百不被發現,何況他不可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們直接沖進去。” 他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他依舊用一只手把她罩在自己的披風里,另一只手幫把她頭發重新束好。 艾爾妲西亞一呆,他的話語讓她隱約覺得不妙,但是她向來不會反駁塔蘭緹亞。她抬起頭看了看他,他繼續說。 “盡量不要離我太遠。” 艾爾妲西亞仍在猶豫,同時也是擔心他的安危,然而在她想到要說什么之前,塔蘭緹亞就已經做下決定。 “上吧!” 他松開艾爾妲西亞,跳下斷崖,從正面攻進了營地。 翡涅納常說塔蘭緹亞任性妄為,因而不情愿放他單獨行動。 精靈族有的穩重沉著,有的高傲孤僻,像塔蘭緹亞這樣時而穩重、時而我行我素的,他既沒見過,也沒辦法理解。 這次實在沒有辦法,他只好寄望于他看在帶著艾爾妲西亞的份上,不要出現小幾率的事件。要是此時在森林的另一邊的他知道塔蘭緹亞干了什么,想必無論多遠都會沖過來朝他的后腦來一拳吧。 艾爾妲西亞足下躊躇,她多少感到不妥,但與其停下來思忖,這時不跟上去只會讓塔蘭緹亞的計劃泡湯。 與塔蘭緹亞不同,她也喜歡光,但她不畏懼黑暗。她明白比起眼中的黑暗,人的心中擁有更加深邃的迷茫。無論從哪里,無論到哪邊,都觸碰不到任何東西。比起那樣的感覺,至少她如今能夠擁有活著的實感,她的武器能夠斬敵殺將,她的魔法能令地動山搖。哪怕是被攻擊,這種自己能左右什么東西的方向的感覺,她很喜歡。 從這個層面上,說她喜歡戰斗也不為過。 她一邊跑一邊吟唱咒語,這樣的天氣正好適合試試她剛學會沒多久的魔法。塔蘭緹亞先她一步,一箭射向大門前的魔族守衛! 這些守衛比起怪物更像是人。不,應該說,半人半獸。它們用雙足站立,皮膚是深紫色的,肌rou夸張地嘭起,身體外層覆蓋著厚厚的硬皮。那守衛發現了侵入者,剛揚起手中的武器,就被一箭射穿腦袋。塔蘭緹亞身形如風,敏捷地從它們之間閃入,奪走它手中的彎刀,下蹲錯開另一個守衛的攻擊,轉身一刀割向它的脖子。 魔獸們發出雜亂的嚎叫聲紛紛涌過來。艾爾妲西亞緊跟他身后,她一路跑過,身后一個又一個的泥沼阻隔了道路。被雨水浸透的泥土沒費多少力氣就變成了地漩,她急匆匆的施法效果持續不了太久,但可以稍稍阻擋一下過多的敵人。 還不夠亮,看不清四周的情況。她從隨身攜帶的魔法材料袋里抓了一把粉末撒了出去,短促地頓了下腳步。 【星光術】! 身側逼近的魔獸被前方飛來的一箭射穿額心,哀嚎著倒了下去,她迅速吟唱咒文,粉末變成了一顆一顆的光粒,發著微光朝四面八方散去。吟唱結束的瞬間她從腰間拔出短劍,擋下另一只魔獸的攻擊,短劍銀白色的刃鋒即使在這種黑夜也能看見朦朧的光輝。 它的皮膚非常堅硬,僅憑這柄短劍和她的力道不足以刺穿它,擋下它接連的攻擊,艾爾妲西亞嘴中念念有詞,接著再度朝它的臉上劃去。 “噼啦!” 短劍上纏繞著跳躍的雷光,從武器上傳來擊中的觸感,魔獸抽搐著身體僵直住了,但她沒空看它的模樣,拔腿就跑。 相較她來,塔蘭緹亞的動作利索得多,沒有過多地等待后面的她,他幾下解決了擋道的守衛,像是確定了目標一樣,筆直地朝某個方向跑去。 星光術把周圍的模樣展現在了她眼前,艾爾妲西亞牢牢地記著他的囑咐,緊跟在他身后,一邊避開魔獸一邊觀察四周的地形。 這里的房屋構造很簡單,全都只有一個門和一個房間。如果不是下雨,一把火就可以輕易燒掉的樣子。 也不知道俘虜被關在哪一間里……正思索著,她突然聽到一聲速度極快的、怪異的響動,一團黑色的迅影猛地朝她和塔蘭緹亞之間俯沖而來! “嗚啊!” 那動作太快,她驚叫一聲,來不及防御,嗖地一聲一支羽箭從黑影背后飛來,她踉蹌地退后兩步摔倒在地上,黑影卻因閃避那一箭,硬生生轉了個方向朝天上飛去。她一眼也不敢多看,立刻吟唱起魔法,轟隆隆降下幾束雷電,從圍住她的守衛群中開了個口子,飛快地沖了出去。 黑影的目標是她,她本想跑遠一些會對塔蘭緹亞有利,卻發現黑影并沒有跟上來。在想要轉回去時,魔獸們卻已經將兩人遙遙隔開,她被逼著只能離他越來越遠,干脆咬了咬牙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如果能找機會把這群家伙全都干掉,回去支援塔蘭緹亞大人就好了……但那太不現實。艾爾妲西亞轉念一想,如果找到要找的人,或許就能直接逃跑,不需要跟那個東西纏斗。 短劍上附著的閃雷能讓敵人短暫地麻痹,她跑速不快,中途被迫停下兩次用魔法干掉了幾只,卻發現魔獸們源源不絕,實在沒空跟他們浪費時間,只好靠地形和障礙物躲避追擊。 她一躍而起,躲過魔獸的攻擊,跳上它的手臂,手中的短匕爽利地往下一扎!噗嘰一聲,粘稠的血液飛濺到手上,閃爍的雷光劃過她的眼底,魔獸大叫著捂住眼睛,她趁此機會往旁邊的圍欄扶手上一撐,跳了進去,猛地踹開門。 里面堆了些看似貨物的東西,沒有人。 這一排都是這個樣子……她心中焦急,越跑越遠,連塔蘭緹亞那邊戰斗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拐了個彎,她隨手解決幾個魔獸,左邊角落里一個與眾不同的建筑物映入視線。 它跟其他的屋子一樣,也是木頭和干草筑成的,但是它竟然有四層。艾爾妲西亞回頭看了一眼,這里是死角,進去之后就無路可逃了。用來猶豫的時間不多,她只是稍微考慮了一下,它們就攻了上來。 沉下心來,稍稍凝神,她打了個響指,附近閃著光的粉末嘭地炸開! 刺眼的亮光令魔獸們停住了動作,她瞇著眼繼續飛速吟唱,天空中的雨勢變大,嘩啦嘩啦地砸在地上發出猛烈的聲響。 積水越來越多……調和濕度、空氣、溫度,再來是改變土層之下的結構……光亮稍微減弱之時她的吟唱結束,念完最后一個詞她大步朝屋子的樓梯上跑去。 屋子周圍的泥地已經被她變成了一大片沼澤,這種舉動相當于斷了自己的后路。當沼澤消失之時魔獸們會靠近過來,而在那之前,她自身也被困在了這個屋子上面。 時間緊迫,沒空一層一層地找,她直奔第三層,轟地砸開門,里面的景象讓她愣了愣神。 這個房間的墻上和地上飛濺著大量血液,還未干涸。墻上的鐐銬里鎖著兩個人,是人類,穿著魔法學院的長袍,已經身首分離。但脖子的斷口上的血液還沒干,顯然剛死不久。 雖然被稱為惡魔,但她獲得自由的時間只有數個月,見到的人類尸體也是頭一次,醒目的紅色和惡心的血腥味沖擊著她的神經,毫無防備地見到這副慘狀,她心里有些發怵。 她沒敢多看,逃避般地掃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令人在意的是在尸體的對面,靠墻擺放著一個柜子,格子里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看上去與這種充滿了野蠻氣息的魔族根據地格格不入。 她剛想去看看那些里面裝著什么,就聽到“咚!”的一聲,上面傳來什么東西撞擊的聲音。 還有活人?她心下一驚,沒有多做思考,立刻退了出去。四周的亮光還未褪去,她若此時露面難保不被人看見自己的樣貌。但她未停下腳步,直奔最上層。 在踏上最后一個臺階時她不由得緩下了腳步,門半開著,里面有光,她靠近門口。 這個房間的布置跟下面那層幾乎一樣,柜子上的透明的器皿里裝著有各種各樣的固體和液體,一具與下層死狀相同的人類魔法師的尸體倒在地上。 明顯比其他守衛更加巨大的魔獸正背對著門口,她看到它對著墻角舉起巨斧。它的雙腿之間,一雙細瘦的腳正在不停瑟縮發抖。 “……噫……嗚……噫——” 魔獸的身體擋在艾爾妲西亞與這房間里唯一的人類之間,對方還沒有發現她的存在。但艾爾妲西亞能夠猜到,這個人或許就是這個營地里、或者這個森林里,除了他們以外唯一的活人了。 “嘎嗷——————————!!!!!!!” 與人類那聲細碎的囈吟同時,她聽到不遠的天空中傳來叫聲,鳥的叫聲。 ——不、如果是鳥的話……得多大的鳥才能發出這樣響亮的尖嘯? 那聲凄唳震天,仿佛連烏云也為之驚慟,響應般的降下兩道閃電。艾爾妲西亞的臉背著光,她的雙瞳映出了閃電的亮銀色,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是怎樣的表情,她已沒有時間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