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下)
每一次眨眼,火炬的火光便隔著一層水汽斂入她透明的瞳孔中,然而希爾根本文絲未動,也沒有看向這邊,他淺淺地瞇著眼睛,一副無法被外界所打擾的姿態(tài)。艾爾妲西亞便又看向翡涅納,神情恍惚、求救一般的表情中夾雜著呆滯與動搖,用一只腿撐著硬挺挺地站著,看起來搖搖欲墜,似乎被風一吹就會跌坐在地。 翡涅納受不了她的目光,心緒也開始亂了起來,他逃避似的地扭過頭,“哎。希爾,你別嚇她了。”他開始分不清自己的慌張是因為僅余兩天的生命還是面前的艾爾妲西亞了,但拜她所賜,他現(xiàn)在的大腦比任何時刻都要轉得快,“你這幾天不是一直都在研究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嗎?” “……”聽到他的問話,希爾的表情突然變得高深莫測,他斜睨了一眼艾爾妲西亞,“之前不是說過,書上有復合魔法么?” 兩人靜靜地聽著他說。 “它是一道‘激活’的魔法,當確認到激活它的人死去,它的魔法就會跟它一起消失……”這是為了不讓書落入它人之手的防備手段,很顯然這本書的作者就是給它施加魔法的人,目前已知的被附加在上面的魔法有三種,特定者激活魔法、非特定者緩死魔法,以及與激活者同調(diào)魔法。 翡涅納馬上就明白了希爾是什么意思,他猛地呆住,艾爾妲西亞倒是冷靜了下來,“也就是說,只要我死掉,這個魔法就會解除了?”翡涅納常夸她聰明,這會兒卻希望她能笨點好,不過希爾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算是個傻瓜也能聽出來。 她說完之后望向希爾,等待著他的肯定。希爾不語,她卻輕松一笑,搖晃的身體站穩(wěn),好似渾身上下都解脫了一般,放松地垂下頭自言自語著:“原來只要這樣就好了嗎……” 她話語中釋放出的某種壓抑已久的不明情緒讓翡涅納一驚,發(fā)現(xiàn)原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卻變成了順勢推她入坑。他幾乎瞬間就料到她會做什么,她拿起短劍的同時就被他一劍打飛,余震震得她手臂發(fā)麻。翡涅納皺起眉,湛翠色的眼眸不解地看著她,“你在想什么?不要亂來。” “我沒有亂來。”她的語氣平靜至極。她想活下去,她當然想,直到現(xiàn)在也想。但是這已經(jīng)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了吧? 翡涅納瞥了一眼被打到角落去的短劍,確定不是她能夠到的距離,才直視著她的雙眼說道:“變成這樣是我心甘情愿,你無須為我償命。” “我也不想要隊長為我償命。” 兩人在帳篷中直立著對視著,她的表情安定了許多,不如說安定得太過分了。那也是翡涅納從未見過的她,面無表情的她。 “艾爾妲,我們都是這樣的。”在冒險的旅途中難免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糾結于誰為誰償命已沒有任何意義,既然是他中了這樣的魔法而不是艾爾妲西亞,那說明這就是命運的選擇。“我以為你明白的。”他的聲音低沉而森嚴,這種語氣正是他偶爾教導艾爾妲西亞時使用的、不容反抗的語氣。 “我不明白……”艾爾妲西亞并沒有翡涅納料想的那般,被他訓斥了后就乖乖聽話,她極少主動靠近翡涅納,這會兒腳步趔趄地朝他走了兩步,仍舊面無表情。不像往常帶著好奇與喜悅的笑容的她,也不像剛剛處于崩潰邊緣的她,只是一張所有面部紋路都毫無反應的、恰到好處的面無表情的臉。 但只有兩步,她停在了離他不遠也不近的位置。 “那我要怎么辦?我要眼睜睜看著隊長去死嗎?” 他立時回答道:“人總有一天會死。”從一個人在外闖蕩開始他過的便是刀頭舐血的日子,好日子過了苦日子也過了,他對生命沒有什么執(zhí)念,只覺得如果真的這時候死有點遜罷了。 希爾只是冷眼旁觀。 背后的火光將她月光般柔和的淺金發(fā)映成了金紅色,她的雙眼通紅,他本以為那是火炬反射在她眼中的顏色,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她的眼眶與瞳孔都灼燒成了一片。她猛地沖到他面前,臉上無法抑制的憤怒和痛苦將她漂亮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樣子。 “怎么可能——我……讓你為了我而死,我怎么可能讓這種事發(fā)生——” 抓著他的衣領,卻因為夠不到他的身高只能踮起腳。她用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叫喊,從她那細弱的咽喉中所能發(fā)出的最大的聲音,也不過只是這樣嗚咽著的嘶吼,就像受傷而瀕死的幼獸。 絕望的火焰燃燒了她的雙眼,翡涅納驚訝于她會對這件事的反應這么大,也沒想到她會做到這種程度,呆住了,沒有反應過來該如何是好。 “你……”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 她的誕生是個錯誤,她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有何意義,她保護不了任何人,也保護不了自己。而她所謂的力量,就連現(xiàn)在、連他將要死在自己面前時,它也只能被用來做這種事。 為什么其他人會因為這種東西囚禁她、追殺她,給了她這樣的一生?為什么她必須得為了這種東西而背負著惡魔這個名字?為什么她從出生便被決定了要用所有她有的與她沒有的來與它交換? 這種東西誰想要誰拿去吧!她已經(jīng)受夠了,她無法被拯救,也不愿被拯救! 翡涅納的身體漸漸軟下去,看向她的目光卻尖銳起來。 “艾爾妲西亞!”他用警告的語氣叫著她的名字。 他怎么能這樣?他為什么連這種時候也能這么平靜?他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嗎?就像她度過的那十三年一樣,反正她已與死人無異,可他——他—— 他是那么耀眼、那么高大,他有著她永遠無法觸及到的命運與未來,不像她…… 她從生下來被告知的便只有活下去這件事,盡管她連為什么而活都不知道、盡管她從未體會到活著這件事的樂趣、盡管她根本不認為自己能夠活下去……她仍舊渴望生命,渴望這個世界—— 哪怕是被關在籠子里、沒有光、沒有食物、沒有水、什么都沒有的世界,她也從未失去生存的信念與希望—— 但是、但是……與隊長、希爾、塔蘭緹亞大人在一起的世界,讓她感到欣喜無比,卻又恐懼無比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讓她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意志。 啊,果然、雖然不懂,不明白那個意志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明明是想活下去的呀,是想按照老修女和母親說的那樣努力活下去的…… 即使是內(nèi)里一片空白的人偶、即使是沒有意念的行尸走rou,啊……她并不想死,她也抱有期待,期待著能夠得知一切的那一天到來……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因為母親和老修女讓她活下去,她想也許這就是她的使命、她所存在唯一的意義,所以她從來都不想死……從來都不想…… 可是,老修女,母親,…………可是……還是不懂,雖然不懂, 但是,她不想活下去了。 她不懂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只知道她那雙無法展露于世人面前的雙眼、此時一閉上就會浮現(xiàn)出他的容貌。 她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她只能把他的模樣刻在記憶里,腦海中他的臉已經(jīng)比她自己的臉還要清晰許多。 她慢慢閉上眼,又睜了開來。 火光搖曳著,她背著光,翡涅納強壯的身軀被她的力量壓制、無力地靠在帳篷上。失去了身高優(yōu)勢,艾爾妲西亞能平視到他的臉,或許是能力的關系,他的臉英俊得魅惑,卻并不女氣。他皺著眉,英挺的鼻對著她的,緊閉的雙唇有些僵硬,她想用自己的手指觸碰他俊朗的臉龐,但她一手抓著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拿著他的劍。 “艾爾妲西亞。”翡涅納從來是叫她的昵稱,她第一次聽到他用這種、這種她不愿去聽的語氣叫她的名字。 “不要做蠢事。” 翡涅納雖然被Sors壓制,說話的能力還是有的,而且比平時帶有更強的壓迫力。她垂著眸,眼睛只盯著他的雙唇,他的聲音很沉、很沉,讓她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冰冷。 “就算你死在這,我也不會對你做的事有半分感激。” “我并不是想要——” “我知道。”翡涅納粗魯?shù)卮驍嗔怂脑捳Z,他的聲音依然低沉,“抬起頭。” 她的手指不停打顫,幾乎要抓不住他的衣服,連身體也開始抖得像篩糠一樣。聽他這么說,艾爾妲西亞才敢看向他的雙眼。她一直不敢看、也不愿看,她害怕自己無法拒絕他、她害怕自己被他動搖……但她難以抗拒他用那種聲音對她說話,她抬起頭,滿眼的無措撞上了他平靜得絲毫不像將死之人的翠綠色眼眸。 “生命就是這樣的。” 面對他冷靜地給自己下的死亡宣告,她幾近崩潰,如同被點燃的最后一簇炸藥,她焰色的眼珠中隱隱閃著淚光,遏制著痛楚與絕望地低聲叫道:“……比起我,隊長的生命更加重要吧?!” 她并不懂得自己的心情是怎么回事,一直到現(xiàn)在她只要想起他,心臟的某一個部分就會變得柔軟、而心臟的另一個部分就會變得堅硬,正是那堅硬的部分,讓她對自己做下的決定毫不畏懼。 “比起我這種、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根本不可能的——” 翡涅納打了她一巴掌。 沒有力氣,輕飄飄的,并不痛,他冰冷的目光和接下來的話深深刺進她的心臟。 “若早知道你會說出這種話,我當初便不會救你。” “……” 喉嚨里猝不及防溢出狼狽的嗚咽,她全身的力氣被抽空,長劍鐺啷一聲落到地上,她逃似地轉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