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開口之前，黎川特意看了一眼時間，剛過夜半。四下闃靜，零的聲音也是平靜無波，從乏善可陳的童年開始一路快進到十三歲，E1005空有天才的頭腦，卻在島北的規訓下隨著大流循規蹈矩地生活著，直到少年熱血第一次涌上心頭，夜半打開了囚籠想要逃離這座島嶼，很快發現哪怕他足夠機敏躲得過重重巡哨，也仍然少了一雙翅膀助他飛躍這片將他重重包圍的汪洋大海。

    再后來，零遇到了紅，進而結識了林。那是林已經和紅過起了二人世界的生活，如同善良恩愛的夫妻收留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一般給了E1005一個「家」。這段時光與之前那一段同樣沒有任何驚心動魄之處，趣味盎然的細節倒是不少。比如黎川終于知道了為什么有一天林告訴他那臺被林視若珍寶的留聲機突然壞了，等他終于從大洋彼岸入手了一臺送他時，林又笑著說原先那臺已經被修好，音色與往常毫無二致；比如為什么向來只對藝術感興趣的林有段時間托他去尋找理科入門相關的書籍，卻又說不出究竟想要哪一本；比如有一日他看見林與紅交握的雙手上方是一對金屬手銬，內里的機關新巧至極，并非島上的東西，追問之下林卻只說是閑來無事自己做的。

    「關于那副手銬，主人。」零說到此處，語氣卻變得鄭重其事，「我在鐘樓的欄桿上，看到了那副手銬的痕跡。」

    「……什么意思？」

    「那副手銬是我送給紅先生的，可以像普通的手鐲那樣戴在手上，但只要將戴著手銬的手腕用力碰一下另一個人的手腕，就會觸發手銬里的機關，把兩個人拷在一起。而從鐘樓頂部的欄桿上的痕跡來看，紅先生把它拷在了欄桿上——我想應該是墜樓的時候，紅先生一手抓住了沈林先生，一手抓著欄桿，并用力觸發了手銬里的機關，讓手銬拷在了欄桿上。」零短暫停頓了片刻，接著開口，「可五年前我努力打聽到的消息卻是，紅先生決意在鐘樓自我了斷，沈林先生阻止不及，導致兩人一齊墜樓身亡。」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黎川沉聲。這件事零在他面前已經說過一次，被他止住了話題，如今舊事重提，他也不想再躲，「那日在鐘樓自盡的人，是林。林來到島上的時候就已經病了——心理上的。他是私生子，母親棄他于不顧，至于父親——你也見過。那時候沈華輝的夫人知道了林的存在，鬧得正兇，甚至揚言要殺死林。沈華輝和我說起，我就建議他讓林來島上養病，卻沒想到讓那個賤奴，給了他致命一擊。」

    黎川說著，緩緩閉上了眼。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林的病。

    林自小便獨自一人，林的母親生下他后見沈華輝無意給她未來，便拋下林與情人遠走高飛；沈華輝不敢讓正室妻子知道林的存在，只能用錢來補償虧欠林的親情。那個年齡的孩子已經略知人事，班里同學都以為他無父無母，又看他身上穿著價格不菲的名牌，加上他清秀的模樣，便揣測他經濟的來源，以至于流言紛紛。雖然有沈華輝用錢打點上下，林甚少受人欺負，只是也從來不曾有人真正關心他。或許從那時起，林就已經病了。

    黎川本以為自己可以救他。他和林一起泡過一次溫泉，半身赤裸相對間玩笑著問他愿不愿意試試自己的調教。拋開與性相關的晦暗色彩，BDSM確實能讓承受方的負面情緒得到極大的釋放，否則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愿意跪地為奴。林那時對他的提議不置可否，后來黎川又巧妙地暗示過幾次，也漸漸感受到了林的動搖。可正當黎川讓人把自己的調教室布置一新，準備給林一場酣暢淋漓的調教時，那個奴隸出現在了林身邊。林牽著他的手告訴黎川，比起作為被拯救的人，他還是更想要做拯救別人的那一方。

    黎川并不喜歡那個奴隸，可那個時候林的雙眸太亮了，他只好告誡自己以林的病情為重。

    他那么小心翼翼克制著自己的情感，生怕傷了林一分一毫，可有的人卻能對林毫不顧惜。若不是事后黎川看到了那本日記，黎川根本意識不到在蜜里調油的愛情表象之下，林究竟經歷過怎樣的痛苦。

    「我這樣粗心大意，竟直到今夜才知道，與我晝夜纏綿的愛侶只是在努力逢迎我的喜好，原來我從未讓他嘗到愛情的滋味，而殘忍如我，卻以愛情之名，將他囚禁在了這個地方。——這是林日記里的句子。」黎川輕聲道，「日記的日期，就在他墜樓兩周前。」

    「原來……沈林先生聽到了。」

    「聽到什么？」

    「那一晚——沈林先生寫下日記的那晚，紅先生和我聊起過，愛情。」零回答，「如您所說，那時的紅先生確實在為無法與沈林先生的愛情產生共鳴而苦惱，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對沈林先生的尊敬與仰慕。更重要的是，您認為沈林先生是因此受到打擊，以致病情加重，絕望自盡的，但事實絕非如此。我認為沈林先生與紅先生，是被人暗害的。」

    「你說什么？——」黎川難以置信。

    「我制作的手銬相當牢固，即使承受兩個人的重量也不至于斷開。即使沈林先生力竭墜樓，紅先生卻一定不會掉下去。」

    「他也可以自己打開手銬的機關。」

    「您說得對，所以我在看到鐘樓上的痕跡后，回去檢查了鐘樓里每一層樓，在三樓找到了手銬的一片扣齒。」

    「繼續。」黎川已經聽出了零話中深意。

    「我制作的手銬，如果通過正確的方式打開機關，扣齒會自然松開；而如果用蠻力掰開圓環，強行打開，里面的金屬扣齒就一定會掉落下來。我找到了掉落的扣齒，這意味著紅先生的手銬是被人強行打開的，也就是說那個時候鐘樓上，至少還有一個人。」

    黎川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如果真如零所說，那個時候鐘樓之上還有一個人，他沒有救林，反而將那個奴隸也一并推下樓去，那么他在那里的原因就十分明顯了。

    他是去殺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