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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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一來去之間,芙蓉曾把那些鮮紅飽滿的蘋果累在院子里,慢慢看著它們腐壞。 而相柳靜靜坐在她身邊,用小刀一點一點把壞掉的果rou剔掉。 芙蓉有時會以為自己在對抗整個國家。 同一陣線者寥寥無幾,而她的對面是公權力,是國家意志。她寄予厚望的法治并沒給積云正義,當日若非吳一在場,蔡洋一干人等會趁酒迷jian,完了繼續做士林鴻儒,而積云滿身臟水。 芙蓉的沮喪寫在臉上,相柳卻不知如何安慰。 芙蓉以一己之力對抗種種痼疾,端州一系要掩蓋事實,監察司不允許異見存在,習慣自我審查的百姓也非常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振臂高呼。 種種束縛背后,實際上是先王遺志。 先王末年為鞏固統治,樹立權威,一手造就了代天子言、察天下事的監察司。蔡洋在端州的獨斷專行也是對先王的效仿——先王意志就是國家意志,端州侯的意志為何不能是端州意志? 芙蓉要幫積云破局,必須劍指先王。 然而,對百姓來說,王即國家。 劍指先王,即是意圖顛覆柳國;同時,王是神,神主宰著世界,這是常世的永恒真理,反抗王,就是反抗天帝,反抗天綱。 如此種種,相柳無法開口規勸。如若芙蓉自己意識不到,不能從內心生出人定勝天的勇氣,任何外人的提點都是徒勞。 這些天來芙蓉每每若有所思,相柳都無言陪伴身側,不知不覺竟已把所有蘋果的壞點削完。那些蘋果被整齊地碼在桌子上,雖然傷痕累累,但剩下的果然依舊晶瑩,隨手拿起一個咬下,果rou香脆,還是好蘋果。 芙蓉又一次坐在院子里呆呆吹風時,偶然瞥見那些蘋果,突然有所了悟。 相柳的規勸一切盡在不言中。 柳國的意志理當公平公正,由百姓書寫,怎能讓蔡洋一干宵小上躥下跳,裹挾國家意志? 如果蔡洋、監察司,乃至他們用權力編織的羅網是蘋果上的壞點,那就剔除它,不能讓他們繼續腐蝕其他果rou。 那日之后,芙蓉提振精神,重拾筆墨,在暖衣閣小報上連續刊文針砭時弊,與吳一的言論相互呼應,聲援積云。 又數日,吳一差人來信,信上說起積云近況,又附送了一箱蘋果。 芙蓉靠在院子里邊讀信邊吃蘋果,吃得嘎嘣作響,相柳給她遞去帕子擦嘴,隨口問道:“積云可還好?” 芙蓉笑笑:“她把傷痛留在了此時此地,然后接著去做她想做的壯麗的事。” 這才像暖衣閣那個盛名在外的主筆積云。 相柳垂眸一笑,芙蓉這話說的又何嘗不是自己。 二人飲茶閑談,清風拂過,吹起相柳的長發,芙蓉順手抓住一縷,握在手里編起三股辮來。相柳輕輕扯了扯發尾,沒扯回來,只好挪了挪椅子,同她貼得更近,讓她編得更舒適些。 芙蓉低頭專心把玩,狀似不經意地道:“先王即位時把助露峰的變法思想放到了很高的地位,柳國法治之名流傳至今。我聽吳一說,這叫……‘二元君主制’?” 這個名詞并非吳一偶然間提起。積云之事發展至今,吳一亦同芙蓉一般感到無力和沮喪,但最終給他力量的,是他對制度的信任。吳一在信上說了許多,什么封建專制、君主立憲、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很多東西芙蓉從未見過,亦無法想象,但他所描繪的世界,確實是一個值得向往的未來。 吳一還說,在另一個世界,是經濟發展推動社會變革。但常世永遠不會變。常世國家的經濟、科技每每發展到一個巔峰,便會突然走向衰敗,仿佛神的意志。 可是,這樣的世界里,依然出現了曾經的柳國。 天綱桎梏擺在面前,王才是推動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力量。 相柳放下茶杯,淡淡道:“我非柳國領航人,何謂二元君主制,我不知。” 芙蓉抬眼去看相柳,他那神情分明是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說罷了。 芙蓉失笑。 柳國未來會走向何方,只有劉麒知道,新王知道,反正“相柳”不知道。 “相柳”只是相柳。 “先王推崇二元制君主立憲制,憲法欽定,王先于法。法,即君王意志。”芙蓉食指沾上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王”字,“然而,積云若要求得公道,必得‘法先于王’,甚至,沒有王。” 芙蓉相信,柳國百姓并不甘于讓君權凌駕于法律,否則監察司給自由意志套上枷鎖時,怎會有凌云山下的一呼百應? 相柳玩味地看著那個水寫的“王”字慢慢消失。雖不知吳一到底同她說了什么,但芙蓉終究意識到了,王與國家并非不可分割。 王可以永遠留在原地,但柳國卻應該向前發展。 芙蓉眨巴著眼睛,拉拉相柳的發尾,一副等待夸獎的樣子。相柳嘴角一抽,望天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公然質疑天綱,也不怕被天雷劈死。 芙蓉氣鼓鼓地嘟起嘴。 相柳一哂:“柳國需要法治,也需要君王。君權神授,這是天綱,但正因為君權至高無上,只要君王愿意,他可以向法律低頭,可以向公民低頭,可以保柳國萬世太平。” 在直陽時相柳也同芙蓉說過,柳國千瘡百孔,麒麟無能為力,柳國迎來新君那天,直陽人才能迎來真正的正義。 柳國不能沒有王。 天綱不允許沒有王的國家存在。君王意志讓位于法律制度,還是凌駕于法律制度,這將成為無數人命運轉折的關鍵。 柳國要法治,也要君王本身。當一個人被麒麟選中,直接被推上神壇,他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自覺限制自己的無上權力,只為了柳國今后即使處在一個沒有他的世界里,百姓也能安居樂業? “新王真能意識到肩上重責嗎?” 相柳垂眸低語:“意識不到的人不會成為新王。” “……” 氣氛突然沉悶下去,相柳若有所思地凝視芙蓉:“能理解法治之于柳國百姓的意義,方才算得天選之人。” 芙蓉一怔,紅著臉偏過頭去,默默把相柳打結的發辮解開。 他的眼里滿滿都是她,仿佛再也容不下其他。 凌云山上,鴻昭騰云駕霧,亦曾提起天選之人。 究竟何謂天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