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冉敏在經紀人朱莉的安排下開通微博，發布的第一條微博是他與干媽的合照。

    那是十二年前干媽帶他到國外玩兒時拍的照片兒，當時他只有六歲，干媽也不過二十幾。

    埃菲爾鐵塔下，他站在干媽身前沖鏡頭無憂無慮地大笑。干媽一襲長裙，手搭在他肩上，垂眼看著他，目光溫柔，嘴角噙著一點兒寵溺的笑意。

    任誰看，都能從干媽的目光中看出海洋般寬廣深邃的愛，冉敏當然也不例外。

    他忍不住想，當時，干媽看著他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

    冉敏琢磨許久，自己配了文字：物是人未非，一切正當時。

    大量吃瓜群眾涌入他的微博吃瓜，不到一天時間，粉絲數量就飆升到十萬，還在不停上漲，他發的第一條微博點評贊破萬。

    熱評第一@　喬安，引得無數人在樓中樓哈哈哈。

    冉敏：“……”

    他不喜歡喬安，就算干媽說他不過是臺“車”。

    冉敏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一部小成本文藝片中飾演少年時期的男主角，基本上可以說是本色出演，只須坐在教室解解數學題，偶爾抬個頭，漫不經心地將目光掃過攝像機，或者在籃球場上耍耍帥，過人投籃扣球，抓著籃球服的下擺擦汗，貌似不經意地露露自己的八塊腹肌。

    這部文藝片雖然只是小成本制作，囿于題材，市場也不見得有多廣闊，可連羲和選中它作為敏敏的出道作品，當然有充分原因。

    首先，導演在業內聲望很高，拍出來的片子雖然票房低迷，可口碑一向不錯。

    其次，這個角色不太考量演技，也和敏敏形象相符，可以讓他來練練手，權當感受拍戲過程。

    再次，的主演在演藝圈沉浮多年一直沒火，可演技著實不錯，敏敏能在他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最后，就是考慮到敏敏的社會形象問題，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冉敏是他的兒子，一出道就拍大制作影片一定會惹來許多流言蜚語，不如先用這部劇做鋪墊。

    連羲和拍拍兒子的肩膀，說：“敏敏，別看這部劇不是大制作，可對現在的你來說，是最合適的，嗯？”

    冉敏笑笑，“干媽，我知道的。”

    他拍第一場戲時，干媽親自送他到片場。

    導演誠惶誠恐地讓場務給這位最大的投資商搬椅子。

    第一次置身鏡頭之下，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過去的一個月，冉敏用應對高考的勁頭學習做一個演員應當有的專業技能，也得到了老師們的肯定，所有的老師都說他悟性很好，吸收能力很強，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可他們畢竟拿干媽的工資。

    來之前，冉敏將厚厚的劇本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也把其中自己的戲份演練了無數遍，可訓練和實戰是不一樣的。

    冉敏的第一場戲是坐在教室翻書。

    他面兒上看起來從容不迫，好似成竹在胸，實則頗有幾分不安，這是他信誓旦旦要走的路，如果表現不好，那不止他自己丟人，還要連累干媽。

    可他不知道，他坐在那兒就是一道風景。

    導演恭維道：“連總，小少爺真帥啊。”

    連羲和笑笑，沒說話，專注地看著冉敏。

    在滿滿一教室的“學生”當中，他的兒子是最打眼的一個，明明和其他人一樣，穿著簡單的短袖襯衫，可他的背比所有人都直，臉比所有人都帥，連手都比別人好看，只是按兩下圓珠筆，都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導演對鏡頭的把控出神入化，選的角度也沒話說，光與影仿佛他的左膀與右臂，將冉敏的幾分沉郁氣質發散到極致。

    通過他的鏡頭，連羲和看到了一個和平日大不相同的敏敏。

    這個敏敏就像是一朵長在懸崖峭壁的花兒。

    他看向黑板時，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鏡頭，冷漠，疏離，拒人于千里之外，看上去，好似對這個世界一點兒都不在意。

    連羲和知道這是導演的要求，講的就是一個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人的故事，在主角的回憶中，少年時的一切都充滿霧靄，敏敏的情緒很到位。

    他就知道，敏敏能做好，因為他的兒子做什么都會做到最好。

    這個場景一條過。

    連羲和迎上去，將厚厚的羽絨服裹在敏敏身上，心疼道：“冷不冷？”

    冉敏搖搖頭，摸了摸干媽的手，說：“干媽，你的手比我還涼。你不用在這兒看著我的，我自己能行。”

    連羲和給他拉羽絨服的拉鏈，笑道：“我的寶貝兒第一天拍戲，干媽不陪著你哪兒行？過來喝杯熱水，待會兒還要拍打籃球那場。”

    相比于上一場，這場很難。

    冉敏被喊了十幾聲“CUT！”，不是表情不對，就是位置不行，或者上衣掀起來的幅度不夠大，和旁邊人的眼神交流不到位。

    導演“說戲”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大，看樣子，要不是連羲和在場，就要劈頭蓋臉敞開罵人了。

    連羲和一言不發，回了車上。

    他知道，他一走，敏敏一定會挨更多罵。

    可他必須得走。

    連羲和在車上用筆記本電腦處理公事，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了下來，還開始下雨，他看著車窗上流淌的水線，愣了愣——還沒拍完？

    他下車，回片場，寒冰似的雨點下，工作人員們都退到了棚子里，只有敏敏一個人站在籃球架下，一遍一遍投球。

    籃球碰撞雨地的聲音回蕩在四周。

    導演舉著大喇叭吼道：“CUT！冉敏，表情不要那么僵硬！方煜這個時候內心充滿迷茫！迷茫你懂嗎？迷茫！！！”

    這是導演臨時加的戲，連羲和看過劇本，這根本不在劇本中。

    不過，導演臨時生出新想法、新念頭也是常事，有些電影的經典鏡頭往往是導演或者演員在拍攝過程中靈感突現而造就的。

    連羲和撐著傘，遠遠望著敏敏，他穿著這么厚的衣裳，還覺得冷，敏敏短袖短褲的，站在雨中，還要聽導演的叱責，不知有多冷。

    連羲和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讓他去買份兒熱姜湯回來。

    司機都把盛著姜湯的保溫壺交給他了，敏敏的戲還沒拍完，導演沒看到站在角落中的投資人，就算看到了，或許也不愿錯過漸入佳境的拍攝。

    導演終于滿意時，冉敏只差凍成冰棍。

    朱莉沖上去用毯子裹住他，將他帶回雨淋不到的棚下。

    導演拍拍他的肩膀，隨口夸了幾句，劇組很快散了。

    在朱莉一疊聲的抱怨中，連羲和擰開保溫杯，把姜湯遞給冉敏，輕嘆道：“冷嗎？”

    冉敏裹著毯子，還是止不住發抖，喝了好幾口姜湯后，才說：“不……不冷……干媽，你別擔心。”

    回到家，連羲和把敏敏按進浴缸，讓他泡熱水。

    “敏敏，今天，干媽沒攔著，你生氣嗎？”

    冉敏睜開眼，抓住干媽的手，說：“為什么要生氣。我知道，看我淋雨，你一定比我還不好受。干媽，謝謝你，沒有阻止拍攝，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

    連羲和眼一熱：“敏敏……”

    他的兒子，怎么就這么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疼。

    他俯下身，親親敏敏的嘴唇。

    冉敏拉著他的手用了點兒力氣，撒嬌道：“干媽，你和我一起泡，行嗎？我想抱著你。”

    連羲和用空著的那只手摸摸他的臉，說：“等會兒，干媽去拿瓶酒。”

    讓冉敏感到詫異的是，干媽居然拿了兩個酒杯。

    連羲和將其中一杯遞給冉敏，笑道：“我們敏敏第一次喝酒，干媽本來想更正式一點兒的，也該開瓶好點兒的酒，不過，總覺得今天正是時候，這瓶也是干媽酒柜里最好的酒啦。”

    冉敏喝了一小口，皺眉想，真酸，真澀，不知道干媽，怎么就這么喜歡喝酒。

    “干媽，那天，拿走你酒的那個人，真的是……？”

    冉敏說不出“舅舅”兩個字。

    連羲和已赤身進了浴缸。

    他家里的這個浴缸很大，比華園那個大上幾倍不止，泡五六個人都沒問題，只有他和敏敏在，綽綽有余。

    他坐在冉敏對面，享受水流的按摩，晃晃酒杯，笑道：“王超那家伙成天陰著張臉，沒嚇到你吧？”

    冉敏不服氣道：“干媽，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兒那么容易被嚇到？只是，你好像從來都沒和我說過，你還有個表弟。”

    連羲和聳肩道：“是有個表弟，還有一大堆堂弟堂妹，一群侄子侄女，煩人的很，我都記不清有多少個。”

    “那，您的父親呢？”

    連羲和有點兒詫異：“怎么忽然想起來問這個了？”

    冉敏別扭道：“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兒。”

    連羲和笑笑，渾不在意地說了個名字。

    冉敏瞪大眼睛，這是他在中央臺的新聞上常常能看到的名字，振聾發聵，如雷貫耳。

    他使勁兒回想那個人的長相，似乎，是和干媽有幾分像，眼睛，都是鳳眼。

    連羲和道：“你mama沒說過嗎？”

    冉敏搖頭，說：“可，他姓王，干媽，你姓連。”

    連羲和輕描淡寫道：“我隨我母親的姓，當時環境特殊，干媽小時候在香島長大，那時候，不能讓人知道我的父親是誰。”

    “我想，去看干媽長大的地方。”

    連羲和摸摸他的頭，說：“會有機會的。”

    冉敏“嗯”了聲，他想循著干媽長大的軌跡，更深刻地了解干媽，了解干媽的一切，他在干媽面前，不能永遠只是個小孩子。

    連羲和搖搖頭，笑道：“我想起來了，顧嵐說，和你約好一起吃飯了？我一回京城，他就成天催我，我忙的昏頭轉向，居然給忘了。敏敏，你想和他們吃飯嗎？”

    冉敏攥著酒杯，說：“嗯，我想。他們看上去，和你關系很好。”

    “是不錯。那過幾天，找個大家都有時間的日子。對了，他們有個女兒，很聰明，是個小天才，在德國念寄宿學校，等她回來，說不定你們可以做朋友呢。”

    冉敏心里有點兒不樂意，覺得干媽還是把他當孩子看，可也沒有辦法，就像干媽說的，這需要時間。

    他必須證明，自己已然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