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呢？

    理婭暈暈地走著，腦中搜索這個問題的答案。哦，對了，因為酒是她選的，三分之一的食物也是她選的。它們搭配起來可真妙。況且在自己的婚宴上多喝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又不是今天會出什么亂子……

    光芒一閃。理婭眨了眨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身處宴會廳了。她茫然地看著那位本該帶她去盥洗室的守衛(wèi)，走到外面轟然關(guān)上了大門。

    這是……哪里？

    理婭努力轉(zhuǎn)動腦子。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是被帶離了原來的地方，關(guān)進一個陌生的大廳，而且這里還有一個死胖子正在盯著她。

    “死胖子，瞅啥瞅。”理婭咕噥，忘了自己喝醉的時候總是不太禮貌的。

    對面震動了一下，好像沒料到她一上來就口吐芬芳。他臉上的肥rou抖索著，尖細嗓音充滿委屈。

    “曼尼斯不是死胖子……”

    “還狡辯，你看著怎么也得有兩百公斤了吧。”

    理婭瞇眼打量他，又矮又圓跟塊土豆一樣，壓得身下的椅子痛苦地嘎吱響。沒錯，她維持兩百公斤的原判。理婭的視線轉(zhuǎn)移到旁邊的桌子上。桌上擺著糖果、茶水、熟食，但沒有酒。她失望地別過臉。

    “曼尼斯負責(zé)看守理婭。”對面勉強從剛才的打擊中緩過來，連著椅子朝她挪動肥大身軀，“理婭不許逃跑，否則曼尼斯傷害理婭，妮莎是這么說的。”

    妮莎？

    理婭渾身一震，驀然清醒過來。

    妮莎參加了他們的婚宴，還跑到拉爾斯的座位那邊去了。她當(dāng)時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裝作沒注意，后來想要洗手就從桌邊起身，找個守衛(wèi)問路了。沒想到守衛(wèi)主動帶路。他們出去以后，不知怎么的啟動了一個傳送咒語。現(xiàn)在想來，那個守衛(wèi)應(yīng)該是議會的眼線，按吩咐把她帶到這里的。

    這下子拉爾斯只能獨自面對妮莎了。理婭一巴掌拍上額頭，內(nèi)心懊悔。她真不該放松警惕的，以為是自己的婚禮就沒事了嗎，毒蛇永遠潛伏在陰暗的角落里伺機進攻。

    但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了。理婭吐出一口氣，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環(huán)境。

    單看室內(nèi)環(huán)境，無法判斷這里是何處。不過眼前這位矮胖的議員，她還是認得出來的。另外她好像聽說過，曼尼斯因為智力有問題，很少跟其他議員出去活動，是最常留守議會大廈的人。

    那么這里應(yīng)該就是議會大廈了。

    理婭突然一陣興奮。

    議會大廈，不就是議會的老巢嗎，她之前想進來都被屏障攔著，現(xiàn)在議會反而主動把她送進來了。

    正好可以借著這個機會到處探索一下，看看議會有什么骯臟的秘密。

    理婭瞥了一眼周圍的守衛(wèi)。他們的視線看似瞄準(zhǔn)空氣，但如果她一個人隨意亂跑，絕對會吸引他們的注意。那樣很容易暴露她的偽裝。還是盡量避免沖突吧。

    理婭轉(zhuǎn)向正在啃手指的曼尼斯，很快想出了一個計策。

    “嘿，要吃糖果嗎？”

    面對她的誘惑，曼尼斯表現(xiàn)出猶豫，“妮莎說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可這是你們桌子上的東西啊。”

    “……對哦。”曼尼斯遲鈍地說，眼神慢吞吞地掃視她，“但是曼尼斯不喜歡糖果。曼尼斯比較喜歡理婭。”

    “喜歡我？”

    理婭懵了一下，見曼尼斯的眼神愈發(fā)熱烈，嘴角還流下口水，理婭這才反應(yīng)過來，敢情他是想吃她，這個嬰兒腦子的食人魔。

    “那這樣吧。”理婭飛速思考一番，提議道，“我們來玩捉迷藏游戲。我在議會大廈里找個地方躲起來，你來找我。如果你能找到我，就讓你吃掉我。怎么樣？”

    曼尼斯瞬間激動起來，“好啊好啊，曼尼斯最喜歡玩游戲了！”

    周圍的守衛(wèi)聽到他們談話，插入道，“曼尼斯大人，這恐怕不是一個好主意——”

    “閉嘴！”曼尼斯大聲說，“妮莎不在這里，沒人能阻止曼尼斯玩游戲！”

    理婭看到守衛(wèi)們還想說什么，但當(dāng)曼尼斯釋放出一股威壓，他們就嚇得噤聲了。盡管比別的議員弱很多，他也擁有那種黑暗力量。

    曼尼斯轉(zhuǎn)過來，面對理婭的時候已經(jīng)收回威壓，舔舔嘴巴，好像即將迎來一頓美餐。

    “理婭有六十秒的時間躲起來。一，二，三……”

    他沒喊預(yù)備就直接開始數(shù)數(shù)了。

    理婭見狀，噔噔噔跑走了。對外的大門緊閉著，守衛(wèi)又不敢違抗曼尼斯，所以她現(xiàn)在大廈里想去哪就去哪。

    她從自己所在的樓層一直往上跑，跑到五層到頂了，然后挨個房間調(diào)查。大廈內(nèi)沒有屏障，她憑借潛行技輕松溜進去，再溜出來，找到了疑似各個議員的私人房間。

    妮莎的房間狹窄而溫馨，壁爐上擺著幾個石英的小型人偶雕塑，像是普通家庭的客廳。梅洛的房間則是一個迷你版審訊室。厄拉銅墻鐵壁，充滿無機質(zhì)感。葉里安金碧堂皇，彌漫著銅臭氣息。還有一個擺滿了零食和玩具的房間無疑屬于曼尼斯。

    腳步聲逐漸從同一樓層傳來，隨之響起的還有一道癡憨的聲音：“嘿嘿嘿……等曼尼斯找到理婭，曼尼斯要先吃她的脖子，因為她的脖子聞起來好香……嘿嘿嘿……”

    理婭趕緊跑到樓下了。

    在一樓的檔案室，理婭翻到亂七八糟文件，但沒看出問題，就把文件原樣放回去了。再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一面落地鏡豎在墻邊。

    為什么這里會有一面落地鏡？

    理婭滿腹疑惑，過去嘗試著搬動鏡子，還真發(fā)現(xiàn)了一處玄機。鏡子背后有個狹窄的通道，剛好容得下一個身形纖細的成年人。她擠進去，順著通道行走，最終抵達了類似地下洞xue的小空間。

    這里到處都是小型石英燈。墻壁、天花板、地面散發(fā)微弱的光芒。這種狹窄和溫馨的風(fēng)格很眼熟。理婭懷疑這里也是妮莎的小天地。她仔細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家具，僅有一個容器擺在中央，像是荷花般層層盛放，里面是一堆漂亮到透明的水晶。

    理婭被這些水晶吸引過去摸了摸，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可以儲存記憶的水晶。

    就跟反抗軍使用的水晶一樣。

    理婭皺眉，莫名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她迅速把水晶激活了，投射到空白的墻上，讓畫面和聲音流出來。

    “孩子。”

    她聽到妮莎的聲音，但沒有看到妮莎的身影。畫面上，只有一個小男孩，眉眼熟悉到她一下子把他跟丈夫?qū)ι咸枴４丝蹋悦５赝嬅娴闹行摹?/br>
    “妮莎大人？”

    理婭迷惑了一會，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妮莎的記憶，用水晶儲存起來了。至于畫面上的這個小男孩，就是年幼的拉爾斯。

    “很遺憾你遇到這種事。”妮莎語氣低沉而婉柔，顯然正在安慰小男孩，“你父母是我見過最美好的人。他們現(xiàn)在一定是去了更好的地方。你也別太傷心了。今后你就住在我家里，議會的叔叔阿姨都會來照顧你，我們就像個大家庭一樣，好嗎？”

    “好。”

    另一塊水晶。

    小男孩注視著畫面的下方，眼里是藏不住的興奮與好奇。

    “妮莎大人，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一條剛出生的小狗。現(xiàn)在送給你了，他可以當(dāng)你的玩伴。你喜歡嗎？”

    “喜歡喜歡！”小男孩激動地把小狗接過來，小心翼翼抱在懷里，“他身上有好多斑點，我可以叫他‘點點’嗎？”

    “可以呀，以后點點就是你的了，你要好好照顧他。”

    “我會的！謝謝你，妮莎大人。”

    “呵呵，都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還這么見外。以后不必再用尊稱了。叫我妮莎就好。”

    “嗯，妮莎。”

    另一塊水晶。

    小男孩這次稍微長大了一點，抱著同樣長大了一點的小狗，神情卻悶悶不樂。

    “妮莎，今天厄拉大人罵我了，說我愚蠢、低能，比豬都不如。葉里安大人還說，如果我再犯這樣的錯，他就會把我丟進梅洛大人的審訊室。”

    “你犯什么錯了？”

    “我……”小男孩緊張回答，“我把功課答錯了一道題。”

    “這樣啊。哎呀，這點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過來坐吧，我給你泡了花草茶。”

    小男孩明顯松了口氣，帶著小狗鉆進畫面的下方，感受著懷抱的溫暖，閉眼呢喃，“妮莎，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

    “那你還思念你的父母嗎？”

    “嗯……我很想他們……不過……可以跟你說個秘密嗎，妮莎？”

    “說吧。”

    “我覺得你很像我的母親。我希望你是我的母親。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仍然有一個母親了。”

    短暫的停頓。

    “我也希望我是你的母親。”

    “那……我可以叫你一聲母親嗎？”

    “當(dāng)然。”

    小男孩開心極了。母親、母親。他開始這么叫起來。

    雖然畫面上看不到妮莎，但理婭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肯定既和善又溫柔。這讓理婭皺起臉，一種惡寒的感覺貫穿四肢。

    打死她也不會相信這種做派是真心的。只有天真無邪的兒童才會上當(dāng)受騙。

    理婭迅速瀏覽了剩余的水晶，果不其然，看到年幼的拉爾斯因為一次不聽話，被妮莎懲罰了。而她懲罰的方式，竟然是當(dāng)著他的面把那只小狗摔死了。

    “你看，點點被你害死了。”妮莎的嗓音一如既往輕柔，“都是你不聽話，點點才會死。”

    理所當(dāng)然，拉爾斯哭得稀里嘩啦，痛苦責(zé)怪自己。

    水晶展示了拉爾斯從兒童到少年，再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過程。妮莎似乎很享受這些記憶，把它們質(zhì)量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但是理婭只看到，一個心理扭曲的成年人如何殘忍地玩弄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妮莎先是騙取了拉爾斯的信任，讓他以為自己重新獲得親情，然后親手掐死了他所有的希望，狠狠把他踢進無邊煉獄。

    她親眼目睹議會如何控制拉爾斯，威脅他和他的身邊人，肆意地虐待他，連開胸植入魔種的血淋淋過程都被變態(tài)地記錄下來了。

    理婭覺得最難以忘記的是，十五歲的拉爾斯被要求下旨，提前練習(xí)臺詞的樣子空洞而茫然，像一只提線木偶僵硬地踢踏舞，每個動作都是絕望。但他不能停下來，被迫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議會教給他的話，直到能熟練、流暢、自然地應(yīng)對其他人的質(zhì)疑：

    “可……可是陛下，那城里還有您的子民，不能對他們開火。”

    “他們已經(jīng)與敵人同流合污了。被叛黨污染過的子民，早已不再是我的子民了。”

    少年冰冷地說完，下達了屠城的命令。其冷硬和殘酷，震驚了所有人。

    但從妮莎的視角，理婭看到了他私下是如何崩潰大哭，用頭砸墻，血淚盈襟。

    如果可以，他寧愿代替他們死去。

    不知不覺間，她淚流滿面。

    再也看不下去了，理婭把水晶取消后放回原處，跌跌撞撞從檔案室的通道出去。她剛走到大廳里，便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門外沖進來。

    “她在哪里？！”

    拉爾斯仿佛身在熱鍋中，焦急得團團轉(zhuǎn)。

    “你說過我交了提案就可以見到她的！理婭為什么不在這里？！”

    理婭快步走過去，發(fā)現(xiàn)妮莎也跟著拉爾斯來了，還慢悠悠地說，“急什么，她肯定在這里的某一處。”

    “理婭！”

    拉爾斯終于瞧見她，馬上沖過來，欣喜的神色卻在看到她的模樣時凝固了。

    “你……怎么在哭？”

    她也不想這么軟弱，尤其是在妮莎面前。

    理婭慌忙擦臉，眼淚卻越擦越多，失去控制，最后干脆癱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嗚嗚哇哇——”

    她感覺自己被打橫抱起來，匆匆?guī)щx議會大廈。視野徹底被淚水模糊之前看見的最后一個景象，是妮莎的笑容。

    一個勝利者的笑容。

    “理婭？理婭，發(fā)生什么了？”

    回到國王寢殿，發(fā)現(xiàn)她還在掉眼淚，拉爾斯慌得不行。

    “我還以為你不會有事的。難道有人欺負你了嗎？是不是曼尼斯干的？是他嗎？！我這就去找他算賬！”

    理婭拉住憤怒的國君，抽抽噎噎，“不……嗚……跟他沒關(guān)系……”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理婭說不上來，因為一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些畫面，她眼淚就掉得更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這樣搞得拉爾斯更急了，絞盡腦汁想要弄清楚情況，但卻無論如何，都沒法讓她開口。最后他無計可施，無可奈何，只能擁著她輕輕拍背順氣，柔聲安慰，試圖讓她感覺好受些。

    “為什么……”

    理婭緊緊抓著他衣服，哽咽到語句破碎。

    為什么被那么殘忍地傷害過，還能這樣溫柔地對待別人。

    她一直以為自己被父母遺棄就已經(jīng)算是不幸，但其實她被老師在精靈秘境養(yǎng)大，并沒有受過什么委屈，頂多就是一些精靈嫌棄她的血統(tǒng)，不愿跟她往來。她仍然交到了不少心胸豁達的朋友，而且因為老師是劍圣，也曾享受過各種隱形特權(quán)。

    她從未想過自己在過著那樣尋常甚至可以說幸福的生活時，拉爾斯卻在苦苦掙扎。掙扎著活下去，掙扎著不倒下。每一天都是活生生的地獄，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我……嗚嗚……討厭妮莎……”理婭泣不成聲，“我討厭議會……他們不能那樣對待你……嗚嗚……”

    上方響起一聲輕嘆。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是……”

    他把她的臉抬起來，拿手帕仔細擦干凈，然后用兩個淺吻止住她淚水的源泉。

    “我很感激我經(jīng)歷的一切。”

    “你、你感激？”她無比的錯愕。那種可怕人生有什么好感激的。

    拉爾斯卻點了點頭，神情認真。

    “如果一個人沒吃過苦澀的東西，就不會明白什么是甜蜜。世間種種事物都是相對比而成。我曾在最黑暗的角落，嘗過永不見天日的滋味。”

    他抵上她的額頭，輕輕笑了起來。

    “但正是因為這樣，我才知道，光有多么美好。”

    是了。理婭就是他的光。

    第一眼見到她，就像看到巨型樹狀閃電撕裂了墨黑蒼穹。光芒大盛，照耀四方，一切都變得如此的明亮。他不得不瞇起眼，感覺自己輕飄飄，升到了云端之上。

    熾亮的閃電并沒有消失。凈化了周圍所有事物后，它轉(zhuǎn)向他，如同一把雪白的利劍直直刺入他心房。

    他以為自己會劇痛，因為他來自黑暗的深淵，滿身污濁，骯臟不堪。閃電卻是純白的，嫉惡如仇，見不得一點邪穢。

    但實際上，他們熱烈纏綿，水rujiao融。

    拉爾斯低低笑著，在理婭迷朦的眼神中，覆上她軟嫩紅唇，憐愛親吻。

    他可愛的妻子啊，她與人類不一樣，可能永遠也無法真正地理解人類。但她卻擁有興許是人類唯一美好的品質(zhì)：同理心。

    她快樂他的快樂，她痛苦他的痛苦。毫無保留地回饋他的愛，只因為她懷有同樣感情。

    而這，使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