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寧被菏澤喊醒的時候，月亮剛剛西沉。

    每天這個時候，皇帝就起床了，華寧常常在早朝第二天早上去見他，長樂宮離御書房很近，華寧這會兒去還能陪弟弟吃個早餐。

    臨走前，華寧拿走書房里的一個上鎖的小盒子，里面是皇帝私下給她的各種公章。

    六年前，魏浩初隨父出征。五年前，太子被人謀害，先帝震怒，凡有嫌疑皆被處死，文臣尚好，武將卻被屠了個干凈，最后連成年皇子都沒剩幾個，人人都說先帝痛失愛子，已經瘋了。

    巨大的職位空缺填補不上，恰逢流年不利多地干旱，隨后孟朝爆發內亂，先帝罷政。而以內閣首輔為首的文臣、慶國公為代表的傳統貴族和紀文領導的宦官只在意斂財，意圖吸干孟朝最后的血。也有試圖反抗的人，但最終人言微輕，只能隨波逐流。

    直到兩年前先帝患病去世，弟弟在這樣的背景下被華寧舅家扶持上位，華寧舅家選擇弟弟的原因一是因為弟弟的母妃出身不高，她背后的家族不敢染指政權。

    二是他聰明又懂進退。

    兩個月前，內閣首輔因貪污案被罷官，內閣清洗后便只有皇帝和華寧舅家的人。

    一個月前，紀文“患病”去世，皇帝沒能把司禮監掌印換成自己的人，卻借機清洗了鎮撫司。

    皇帝年僅十八，能在兩年內把朝中政權握在手里，華寧舅家的幫助功不可沒，但他自己的努力和手段也不可忽視。

    華寧舅家并不看重權勢，自從前首輔下臺，他們的人就慢慢開始放權給皇帝的人了。

    至于華寧，則是有點和皇帝一起長大的情分，兩年前宮變中又使了點心機和手段，皇帝欣賞她的才華，就允許她暗中參與朝政。

    舅舅們開始約束門人客卿，她這個外甥女也在狙擊范圍內。

    在舅舅的強迫下，她開始自己辦宴會，偶爾還會召貴族的小姐公子們進宮聊天，暗中尋找結婚對象，也就是這樣認識了許修竹。

    過程不表，最后她得出嫁，在宮外建一座公主府，可能會留在京城，也可能南下去江南舅家定居。

    但那是舅舅給她規劃的藍圖，她一直都感覺自己現在的生活能持續到自己死，弟弟十分偏愛和依賴她，她都沒想過未來有一天她和弟弟會生出間隔來。

    直到昨天她發現魏浩初和弟弟關系很好。如果不是魏浩初還惦記她，她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第一反應不是生氣或者失望，而是惆悵，感嘆弟弟也會有事情瞞著她啊。

    瞞著她，就是不希望她參與。

    如果弟弟想把權力都握在手中，她放手也無妨，比起權，她更希望兩人的情分能保持如初。

    因為腦子里想著事，華寧走得飛快，她到的時候皇帝才剛洗漱完，離吃早餐還有一會兒。

    “jiejie怎么走得臉都紅了？快坐下歇會兒吧。邱銅，奉茶。”

    皇帝時年十八，因為身體不好，看起來比同齡人要瘦弱得多，但兩年的帝王生活將他打磨得十分銳利，周身氣勢也很強勢，華寧有時候都會被嚇到。

    雖然他在她面前一向十分柔和，像一只露出肚皮等擼的老虎。

    兩人圍著小圓桌坐下，早餐是清淡的粥、小菜和加了rou沫的蛋羹。除了皇帝的是甜粥，其他都是按照華寧的喜好做的。

    兩人安安靜靜吃完早餐，華寧就拿出來她整理的密報。

    錦衣衛抄錄各種偵察密報，范圍輻射孟朝上下，皇帝一人看不完，就由司禮監秉筆篩選總結。皇帝掌握鎮撫司后就將這部分工作移交給了華寧，因為華寧之前也在做類似的工作，不過她是通過參加宴會，觀察社交流動來判斷官夫人們背后的勢力如何結黨。

    皇帝表情淡淡，只有通過眼睛能看出他心情不錯，當華寧拿出一個上鎖的小盒子，他就意識到了什么，皺眉看著華寧。

    “陛下，我最近身體不適，無法為陛下分擔了。”

    她想來想去，拿生病當借口比較萬全，就是要讓弟弟擔心了。

    果然，皇帝臉色一白，卻問出了她意想不到的問題：“jiejie...是懷上許修竹的孩子了？”

    “啊？”華寧懵了一下，解釋說：“不是，是整宿睡不著，白天也精神不佳，白太醫建議我這段時間修養一下。”

    “這種狀態要是讓工作出了紕漏可就不好了，所以我想把這些還給陛下。”

    皇帝抿唇，好一會兒才開口：“那就給jiejie批假吧，jiejie準備什么時候回來？我會給jiejie一個二品官職，因為jiejie真的很優秀，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朝廷中有女官，但多負責一些不重要文職工作，品階并不高。二品...是真的很高了。

    華寧內心復雜，她現在就像要辭職的員工，老板正抬高她的待遇挽留她。

    但辭職信交上去就沒有回頭路了，要是因為老板抬舉就留下，就是拿離職要挾老板加薪升職，這會讓老板不舒服的。

    “陛下謬贊了，我...一個女子，最終還是要成親生子的，實在沒有能力承擔陛下的賞識。”

    女子，成親生子，華寧感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短短幾個音節仿佛說了幾個世紀，這些是她最不想承認的所謂“責任”。

    她眼睛看著地毯的一角，沒有察覺到皇帝在聽到成親生子那一瞬間近乎暴躁的神情。

    “...知道了，jiejie好好修養吧。”皇帝收下小盒子，轉頭吩咐道：“邱銅，去庫房里挑些好藥材給jiejie。”

    再過會兒，就會有官員來找皇帝商議政務了，華寧告退，皇帝坐在原地不動，手里把玩著公章。

    等邱銅回來，就瞧見皇帝死死捏著捏著公章，手指關節都發白發青了。

    “陛下，您這樣不珍惜自己身子，殿下看到了要心疼的。”

    皇帝抬眸看了眼邱銅，忽然笑了，笑得邱銅汗毛都豎起來了。

    不論是他之前在外殿侍奉官員，還是哥哥邱鐵死后他來御書房伺候，他從未見過這位年輕的皇帝笑得如此“開心”。

    皇帝一直都是冷靜自持的，很少有情緒外放的時候。

    “很好，邱銅，你提醒了朕。”

    她看見了會心疼，到時候眼里就只有我了。

    不，在此之前他要先把許修竹弄出去。

    “宣魏浩初進宮。”

    皇帝又變成冷酷嚴肅的帝王，他把盒子蓋上交給邱銅：“讓德海接手，安排錦衣衛跟蹤華寧公主。”

    “選身手敏捷的去，別讓許修竹發現了。”

    “是。”

    皇帝吩咐完，就開始看奏折，早上過了一半，魏浩初來了，他人一進來，皇帝就遣散了御書房里的人。

    魏浩初看這陣勢，也嚴肅起來。

    皇帝仔仔細細審視了眼前的男人，他出身魏家，傳統的武將世家，從開國一直到現在都是保皇派，哪怕他只是個十六歲少年，他們也選擇了擁護，而不是趁亂自立為王。

    而魏浩初，年輕有為，六年前就在肖想他的jiejie，二十四歲都沒成親一直等她，可以說是十分合適的婚約者了。

    但他不想要jiejie成親，更不想jiejie有孩子。

    如果jiejie成親了，她的生活重心就會偏向丈夫和孩子。至于他，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就不再那么重要。

    所以他一直沒有給華寧賜婚，這兩年甚至暗中折斷了她許多桃花。

    許修竹有龍陽之好，家世也一般，所以他沒有多加戒備，目前的形式他勉強能接受，因為華寧不會有孩子。

    但魏浩初不一樣，他們青梅竹馬互相熟悉，如果華寧想和魏浩初成親，他根本攔不住。

    他故意向華寧隱瞞了魏浩初真正抵京的時間，還讓華寧連夜準備宴會，就是為了拖延他們見面。

    jiejie熬夜，第二天白天就會補覺，魏浩初就見不到她，晚上的宴會結束后魏浩初身為外男也不可以在禁宮內久留。

    而魏浩初還要和他扮演君臣不合的戲，召魏浩初進宮的次數越少，和jiejie見面的次數也就越少。

    至于華寧，她工作嚴謹，為了幫他處理好密報的工作，只有沐休才出宮游玩，那時候他也可以去，jiejie不可能有發展戀情、成婚生孩子的可能性。

    他都算好了！結果因為華寧突然放權，他的安排全亂套了！

    華寧為什么放權？他目前能想到的只有兩個原因，一是舅舅逼迫的，二是她真的想和許修竹成親。

    前者他無法控制，后者他無法理解，一個雌伏男寵有什么好？

    皇帝想搞黃華寧和許修竹，但又不想親自出面，毀了jiejie對他的印象，只好曲線救國，派出魏浩初。

    魏浩初不是想娶jiejie嗎？讓他去，事半功倍。

    至于魏浩初和華寧若真要成親，那最早都得等到他們收拾好紀安福和那些窩囊廢貴族，魏浩初才能名正言順、風風光光地娶華寧。

    中間還有很多變數，他現在最著急的是華寧和許修竹進展太快了。

    “承山，你怎么不說話？”

    “jiejie今天把錦衣衛暗部的公章還給我了，說她想休息一陣，剛出宮和許修竹游湖了。”

    魏浩初：“？？？”

    這個女人，昨天晚上還和他溫存，第二天就拍拍屁股換了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