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的不需要休息嗎？”

    狄克諾從接駁通道走入，沒有停下來對這句話做出回應，接過侍從官遞過的黑色軍服長外套，披在身上。

    奧維小跑著跟上去，在他身后低聲說：“長官，您可以稍事休息，埃博星叛軍總督發來了談判信，不用急于一時。”

    “艦隊能源情況？”

    “目前物資充足，在到達下一補給星前，可供航行兩周，您無需擔心。”

    狄克諾將“禁視之眼”徽章別在外套胸前，徑直走進寬廣的指揮艙，在指揮塔的玻璃欄架前站定，掃視了一圈下面井然有序工作的駕駛員。

    在這個突出的扇形觀測臺上，足以洞悉旗艦的任何狀況。

    “閣下，您找我？”

    “薩勒，”狄克諾沒有轉身，背對著康賽中將，沉穩的聲音從那具凝縮著蟲族最強力量的軀體發出：“報告工作。”

    “是！”薩勒推了推眼鏡，興奮與欣喜的目光忍不住從鏡片后射出，“正如您所料！調查委在帕夫那長雌的后臺信息中發現侮辱軍政府的鐵證，通訊涉及多個’密友’，現正于當地委員會等待認罪。”

    高瘦的雄性流露出與容貌不相襯的狂熱：“也如您所測，被抓捕的雌性家族紛紛表示愿意支付高昂贖金，以盡快贖出雌子，減少他們供出更多家族信息的風險。您真是神機妙算！”

    “贖金收下，施放的事，再等一等。告訴涉案者，就說家族不愿意支付贖金，但如果他們能提供更多信息，可以酌情考慮減輕罪行，否則直接以叛國罪處死。”

    薩勒露出“就是如此！”的認同表情，激動得回答：“我也正有此意，還想著如何請求您允許！”

    “呵，”狄克諾轉過來，“薩勒，我授予你最大權限，你也要做出最大成績。我會給信息組科林少將下令，讓他配合調查委。”

    “誓不辱命！”薩勒神經質得抖著手按在眼鏡架上，再彎腰行禮。

    奧維目送著薩勒細高的身影離去，忍不住評價道：“您把調查委交給薩勒，真讓他樂得其所了。”一想到那變態會使用的逼供手段，奧維不禁摸摸后腦倒豎的金毛。

    狄克諾似笑非笑：“在暴君手下干活，連樂趣都無法獲得，又有什么理由留下來？”

    “.……您說的是。”

    這么一說，他會追隨狄克諾是因為什么？一開始，似乎是對強者的崇拜，再到了后來……

    奧維悄悄摸了下兜里的終端，他發給那只蟲的一百零五條告白短信還熱乎著。

    【布爾諾遺孀：親愛的，你在天國還好嗎？不，說不定你這種蟲會下地獄吧。那重來一遍，親愛的，你在地獄還好嗎？有欺負別的獄友嗎？我昨天又夢到你了，夢到自己殺了你，你用腦門噴出的血把我活活淹死了。聽起來挺荒謬的，但仔細一想真的是你能做出的事。我第一萬次對你向那件事懺悔，我已經不求取得你的任何原諒了，只求你在夢里能稍微騙我一】

    話到這里戛然而止，應該是突然碰上了需要處理的事，手滑發出去了。

    “這算什么告白……”在法律上被宣告死亡的雄蟲詫異得滑動一下屏幕，將信息替換至深層系統隱藏起來。

    “在看什么？”

    “以前一個相親對象糾纏不休的求娶信。”布爾諾略帶苦惱得說。

    “我能看看嗎？”尼莫爾艷麗的臉湊過來。

    “給你。隨便翻看。”布爾諾順從交出去。

    尼莫爾再次將他的終端檢查了一遍。雖然他清楚，這只雄蟲既然敢交出來，一定不怕他發現什么東西，還是本著盡職的態度查看了信件，那的確是一封普通的求婚信，署名是個聯邦小家族的大齡雌蟲，用語之低微軟弱看得尼莫爾發出恥笑。

    尼莫爾將終端遞回去：“大公同意見我們了，和我走。”

    “大公想必會喜歡這份大禮。”

    尼莫爾回頭，挑眉笑了笑，萬種風情撲面而來：“說不定會高興得把你收作他獨子的雄侍。”

    “那還真是萬分榮幸。”布爾諾回以微笑。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僅憑狄克諾一蟲，根本無法把盤踞議會百年的勢力全部連根拔除。失去幾個旁系，斬其羽翼，可本體還在，無需假以時日，被迫擰成一股的麻繩即將悄悄套上狄克諾的脖子。

    耶理舍公國是六個獨立于蟲族兩大陣營外的自治公國之一，也是實力最硬一位。原因無它，僅靠耶理舍公國所屬九個星球上的超濃縮鈾，足夠令兩大陣營對它虎視眈眈，又熱情拉攏。

    那可是爆炸起來足以毀滅半個帝國或聯邦的當量，誰也不敢先點燃這顆炸彈。然而兩國普遍運用的擴散性粒子能與超濃縮鈾緊緊掛鉤，收握戰略性緊缺資源的費德南大公自然成了聯邦與帝國拉鋸戰中重要的拉攏對象。

    “我親愛的孩子，你的父親還好嗎？”蟲族在進入成熟期后，容貌變化緩慢，直到一百歲后才會逐漸衰老。今年87歲的費德南大公看起來還和資料簿上三十年前的模樣差不多。

    尼莫爾端正行了大禮，他還沒自大到認為大公話語中的親昵有多認真：“家父很好，您和舒什列近日好嗎？”

    “孩子，我很好，舒什列也好。”忽視老雌蟲身上虬起的肌rou，他展露出堪稱慈祥的笑容。

    大公邀請他們去后院喝茶，宮殿的后花園里花團錦簇，中央以糾結的藤蔓支起高聳的亭臺，招待他們的茶點就擺在下面。

    “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大公像個真的不問世事的老年蟲，端起骨瓷小茶杯，喝下溫度適中的多可白茶，這種茶一盎司售價二十萬星際幣，“但我也不想沒事找事，啃那么塊硬骨頭。”

    尼莫爾和布爾諾對視一眼，決定由布爾諾出面。

    “恕我冒昧，可您不接下這塊骨頭，怎么能嘗到敲骨吸髓的美味？您的鈾賣給軍政府是賣，賣給我們同樣是賣，對您而言并不算撕毀與聯邦的條約。”布爾諾始終把控著言語尺度，既鋒芒初露，又進退有度，“況且，和您簽訂條約的并不是狄克諾，而我記得，這份條約下個月就要重新續期，軍政府并沒有派蟲和您表達繼續合作的意向吧？”

    費德南大公猶存風度的面龐掠過一瞬精光，他完美得將它藏在眼底，慈愛得笑開了：“你這孩子倒是有見解。然而，兩個星球并不足以讓我和那位公開撕破臉，我啊，也老了，無法參與年輕蟲的過招。”

    “如果我告訴您，那兩個星球上有耶理舍最需要的東西呢？”布爾諾將終端投影放出，將立體畫面放大一萬倍，其中一個靠近耶理舍領區的星球呈現出細致的景貌，“這里，整個越球山脈下潛藏著超輕金屬礦，軍政府尚未發現它。而您只需要動動手指，將濃縮鈾的買家姓名欄變更一下，圍繞耶理舍三百年的困境將永遠解決。”

    超輕金屬是聯邦與帝國牢牢把控的資源，不僅在軍事領域，于高精尖醫療科技應用也需求廣大。它是唯一能用來制作高級治療倉，不會與治療倉射線中發生反應從而影響蟲體治愈的金屬材料。

    有了兩條礦脈，全依靠進口低質金屬的耶理舍，將真正擁有強大的武裝能力。超輕金屬與超濃縮鈾的結合，猶如給子彈送來了槍支，還有比這更誘人的結合嗎？

    “謝謝你，我的孩子。”大公站起身，朝他們優雅頷首，“我會考慮的。”

    “如果您有疑慮，可以派蟲去這兩個荒星勘察，證明我們有十足的誠意。”布爾諾微笑道，仿佛要將利刃親手遞給大公的蟲不是他。

    “你們可以在此休息兩晚，老朽會給你們答復。”

    大公踏著高筒馬靴走出了后花園，乘坐懸浮椅，來到內院的主廳。

    他走進門廳，對繡著金環蛇的華麗沙發椅中的蟲熱情招呼著：“我親愛的——”接觸到對方陰鷙的目光，適時閉了嘴，改成更為尊重的語氣：“我們未來的帝國之主，莫納克的王——”

    對方鼻腔里發出輕笑：“我能否成為帝國之主，還要看叔叔您的‘援手’了。”

    “怎么能說援手？能為殿下分憂，是老朽的榮幸。”費德南圓滑得笑了。

    尼莫爾與布爾諾被請出了后院，分配給他們的是宮殿右翼的房間。

    尼莫爾進入室內，鎖好門，檢查了一遍確信沒有監聽和信息攔截器，發送了一條短消息：【圓鵠仍在盤旋，等待中。】

    “首領，下一步我們該怎么做？”蘇黎將消息同步給首領，謹慎詢問道。

    “下一步？呵呵……”首領發出了陰沉而愉悅的聲音，“下一步，就該把真正的獵物抓回籠子里。”

    “我現在去和他接觸？”

    “不用，”首領托著下頜，神情居然有幾分向往，“我親自去。被我揪斷了手的小可憐現在痛苦易碎又強作堅忍的樣子，我怎么能錯過這等美味！”

    他輕舔著嘴唇，出神似得低喃：“一定要剝開堅硬的表層，親手挖出里面的部分，痛快吃下去才好。”

    塞勒斯提亞，你逃得了一回，逃不了第二回。

    L先生在被組織接引的途中，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想將它刪掉，考慮到可能是商圈里某些蟲發來的試探信就打開準備隨便掃一眼。

    【尊敬的L先生：

    您好嗎？

    距離闊別你已經四天了。無論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您沒有和我聯系。我不會試圖打攪您的工作，就以信的方式向您匯報，希望你會對這種形式感到稍微舒適。

    我已安全到達旗艦，你不用擔心。二十分鐘之前，我好像經歷了第一次胎動。我不太清楚它是不是真的胎動，還是我下了高速航行的后遺癥沒消。如果你在這，也許我們還能探討一番。

    借這封信，我想對你說——不要因我的愛產生任何負擔。你是自由的，我不會干擾你任何決定。當你覺得喘不過來氣時，就歇一歇；當你不想給予時，也別勉強。不用全盤接受我的愛，也不用思考過多，你只需知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尊重你，這就夠了。

    如果你不想回信，可以等待下一封信到來。

    ——您最忠誠的追求者L太太】

    L先生關上終端，閉上眼睛靠在座椅上。他腦中控制不住浮現出那只蟲捧著腹部驚愕又無措的樣子，他有點想笑，但只是悄悄勾起嘴角。他放松身體，睜開眼睛，在終端飛快敲了一行字，又慢慢一個一個刪掉了。

    我很好，你也很好，L太太。

    他在心底回復道。

    身在艦橋的L太太保持著每半小時的頻率刷新郵件界面。

    “閣下，您上次救下那個雌蟲已經大致治愈了，我們如何處置？”

    狄克諾將終端塞回外套口袋，和另一件東西撞在一起。手插在口袋里，用長指搓磨著短小的木質手柄，他略微思索道：“將他送去前線戰場。”

    奧維不解道：“他只是個A級雌蟲，從事高危活動，很容易隕落吧？”

    狄克諾銳利的視線射過來，說道：“丟掉主人的忠犬，必定會化身瘋狗盡力在戰場撕扯仇敵，并拼死活下來滾回主人身邊謝罪的。”

    奧維贊同道：“物盡其用，讓他戴罪立功也好。”他直視著狄克諾，忽然出聲問：“頭兒，我一直想問……”

    “問。”

    “您為什么現在只佩戴一枚徽章，不掛其他勛章了？雖然沒有大礙，但總覺得不符合您的身份。”奧維直言道。

    狄克諾深峻冷硬的輪廓笑意加深：“你是在意這個？”

    “是，有什么不對嗎？”

    狄克諾收起笑容，嚴正道：“奧維。勛章是別人給予的東西，我沒必要戴。因為我只要站在這里，他們就知道我是誰。”

    奧維內心震動，不由自主為這句話折服。狄克諾不需要別人給予榮耀的證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