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恒池第一次見宋祁哭，是在宋渺的遺體被搜救隊尋到時。

    他一輩子不親近子女，在女兒因地震失去聯系杳無音訊時，擔起了父親的職責，在宋祁離開京市時替他看管公司。

    而宋祁孤身一人往R市去，通往R市的高速國道都堵塞了一半，車輛通行困難。

    最后宋祁直接買下一架私人直升機，拿了批準，帶了滿倉的救援用品，飛往R市。

    這么一找，就找了整整兩天。

    宋渺的遺體被找到后，宋恒池也飛往R市，他親眼看著宋祁狼狽地跪在地上，滿眼淚水，哭到牙關顫抖，腮幫緊擰，他的手指是磨破的，血跡斑斑，慘烈得不像樣。

    宋恒池感到酸楚。

    他扭過頭不敢看，他半跪在地，與宋祁一同看著身前陌生而熟悉的尸體。他也未曾料到自己會淚流滿面，水意順著臉頰落下，滾落在地，激起厚厚塵土。

    宋祁的哭聲壓抑而絕望。

    他一聲一聲地喊著宋渺的名字，叫她“渺渺”，說著他找了她很久，她為什么等不及他。

    他一字一句，痛恨自己來的太遲，悔恨自己沒有跟她來R市，絕望于她就此別過，再不與他見面。

    他的渺渺，他心愛的meimei，他那在手心里捧著養大的小姑娘。

    就這樣冷冷的，毫無反應地在他身前。

    宋祁掀開她身前的塑料布，看見她那張布滿灰塵的臉，裹了塵的睫毛，眼皮緊緊閉著，唇是蒼白的，仿佛倦意深深，就此沉睡。她的面容依舊漂亮，即便是死亡也沒有帶走專屬于她的美。

    他伸手輕輕地撫她的臉頰。冰涼的，僵硬的。

    宋祁眼中的淚滾滾而下。

    他抽著氣，發著抖，把額頭靠在她的額頭上，執迷不悟地告訴自己：還是熱的，還是溫的。

    她還是活的。

    他在欺騙自己。

    但他沒能騙過自己。

    宋恒池沙啞著聲音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宋祁一句話都沒有聽到，他只是空茫茫地想。

    他該怎么辦？

    他的小姑娘不在了，他該怎么辦？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外，他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哪怕是余震時被人大聲喊著躲開，他也沒有顧著自己，而是下意識地將宋渺抱進懷里，踉踉蹌蹌地追隨著人群往高處平地去。

    她在他的懷里。

    宋祁將她抱進懷里時，才覺得外界的聲音慢慢入耳。他聽到宋恒池氣急敗壞地大罵他一聲：“你瘋了！余震來了也不跑，是不是也想跟著渺渺一塊走？”

    他眼角的淚砸落在宋渺的發頂。

    他不動如山，他低頭溫柔地看向她。

    目光如水，虔誠而傷痛。

    宋恒池便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他喘了口氣，捏了捏鼻梁，嘴里道：“宋祁，她不會愿意看到你這樣的。”

    “……”

    “放手吧。”

    在送入殯儀館火化的前一刻，所有人都這樣對他說。

    宋祁跪在她的冰棺前，他看不夠她的容顏，他流連于她的身前，他想伸手再碰碰她。

    宋恒池將他死死扒在棺前的手扯開，他一根一根手指，攥得青白，宋祁從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他眼睜睜地看她從被拉進去，開冰棺，放入木棺內。

    一聲劇烈的，慘痛的慟哭，從他的胸膛破空而出。

    他癱軟在地，無法抑制地嚎啕大哭。

    “渺渺——”

    “我的渺渺……”

    *

    宋恒池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是將宋渺交給宋祁養大。

    然而這也是他的后半生一直在后悔的事。

    他這一生，不負責任，只顧浪蕩，情人朋友都有，許多對他愛意濃厚，深情款款，他也知道自己是憑借長相沾光，因此看破不說破，只笑著肆意妄為，與那些人交好。

    他一生只有兩個孩子。一個是成年后不久生下，另一個是他浪跡多年后到來。事實上，他從沒覺得這兩個孩子的到來對他的人生有什么影響，他從來如此，以自我為中心，天生便缺少作為父親的情緒。

    他將兩個孩子交給父親養大。而父親確實是個出色的家長，他雖混不吝，但這并不關父親的錯，是他天性如此，不好教養。父親將宋祁養大，養成一個出色的繼承人，冷酷聰慧，一個玲瓏剔透心，他們宋家所有產業在他手中可謂發揚光大。

    而宋渺，在宋老爺子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后，幾乎都是跟在宋祁身邊長大的。這兩兄妹，因這樣的緣由，親近得誰都插不進去，他們之間的默契比普通兄妹要多得多，也比尋常父女多得多。

    宋祁大宋渺15歲，這個年齡差實在沒法讓這對兄妹有什么超出親情外的旖旎情愫，他們相依為命長大，誰都離不開誰。早前一切都好時，宋恒池覺得這樣很好，他們兄妹愛著對方，這個世上沒有比這更令人艷羨的親情。

    他也曾經覺得有些悵然，尤其是看到宋渺朝宋祁笑時，一展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的甜美，孩子氣地撒嬌，他那顆死寂多年的父愛之心悸動幾刻，但他清楚明白宋渺的笑只為了誰展開。

    總歸不會是他。

    宋恒池回國，因為宋渺的一句她覺得宋祁身邊有危險。他給了這對兄妹很多幫助，他雖浪蕩不羈，但身邊人脈眾多，不管是真心假意，倒都是能借來的關系，所以他回國安了宋渺的心。

    非常幸運，因為回國，因為宋渺的固執要求，他早早地拔除了體內病灶，確保了性命無憂。

    這也使得他后來竭盡全力地幫助這對兄妹，這對他一輩子都沒怎么關注過的子女。

    宋恒池自覺不是個好父親，他也不適合當個父親。他曾戲言，宋祁可比他當爹強多了，他把宋渺教養得很好，長相出色，性格拘禮，學業有成。

    這是他今生做的最正確的事。

    宋恒池不能給宋渺的父愛，全由宋祁給了。而他不能給宋祁的親情，全由宋渺一捧一捧送到宋祁懷中。

    但這也是他今生做的最錯誤的事。

    宋恒池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開始后悔，那時候他已經老了很多，模子還是能看出俊俏老頭的樣，身邊還是多年前的那位愛人，他纏綿病榻時，悲傷又難過地握緊愛人的手。

    然后低聲說：“我后悔讓宋祁和宋渺這輩子相依為命長大了。”

    “……她走后的這些年，他活得多苦啊。”

    愛人淚意婆娑，她親吻他的臉頰，寬慰他，說：“宋祁一定不會后悔將她親手養大。”

    宋恒池怔怔地笑了起來，他艱難地點頭，說是。他順勢吻了吻他愛人的臉，微微喘了口氣，“我不是個好父親，他是個好哥哥。”

    愛人吸著鼻子，她愛哭，這么多年來都沒變這個單純天真的性子，宋恒池也愛她這個性格，她就一直不改，被寵壞的女孩樣，就這么淚汪汪地說了下去：“但……他一定難過極了。”

    “就像我舍不得你離開我一樣，阿池，你別離開我。”

    宋恒池溫柔地看她，目光似水，虔誠而傷痛。他在離別之際，終于想明白當年在R市，宋祁露出那樣目光的含義。

    他是傷心于與這輩子最愛的人分離，他清楚知道，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像愛她一樣愛上別人了。

    他的是愛情，而宋祁的呢？

    旁觀者永遠也不清楚。

    他倦倦地閉上眼，唇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在最后一刻，還是有些后悔了。

    宋恒池想，他如果能擔起做父親的職責就好了。他們宋家人，一生大都坎坷不平，宋老爺子失去了兩個女兒，他的兒女因分離而悲慟絕望半生。唯有他一個人，因為不負責任、浪跡天涯，才獲得了幾分瀟灑。

    他應該是活得最快樂的宋家人。但在彌留之際，宋恒池還是后悔，他想如果他能擔起父親的職責，讓宋祁和宋渺在他跟前長大，宋老爺子也會欣慰很多，這兩個子女也一定不會因為相依為命而在失去一位時悲痛到這般田地。

    直到宋恒池去世。

    宋祁都沒有再遇上一個像宋渺一樣，可以讓他毫無顧忌放心去疼愛的女人。

    他這一生，就這樣孤孤單單、寂寥悲苦地走完了最后一程。